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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经声骤然停止。
道场内的哭声跟着停顿。
雨声夺回了它该有的声势,和尚被刀砍出的伤口淋了水,竟又长出了新的手臂。
苏真的刀再度斩落时,新生的手臂竟不畏疼痛,空手抓住了两口钢刀的刀刃,紧扣刀身的手指宛若铁钉,苏真难以将刀抽回。
“又是你这妖女!!”
怀清禅师面目狰狞,盯着他的双瞳放出黄色异芒,忿恨嗔怒从中一一闪现,他朗声道:“本座为众生祓除心魔,为无上善举,这道场圣地,岂容你这妖女放肆!”
听到这话,师稻青不由惊愕,暗忖:‘妖女?这妖物居然是雌的?’
念头一闪而过,台上已战了起来。
苏真已是妖体,爪牙皆利,他抽不回刀,干脆弃刀,直接以利爪向和尚心窝掏去,要夺那妖乘经。
怀清禅师先前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可这道场讲经之后,他不知从哪吸来了力量,实力暴涨,更胜往昔。
苏真弃刀,他便将夺来的刀横挡身前,以此应对苏真接连不断的进攻。
他实在不善使刀,挡了十几招后也将刀弃了,与之肉体相搏。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互拆了五十余招。
苏真一爪在他肩胸处撕下了大块血淋淋的肉,怀清禅师也一掌拍中苏真心口。
这本该是摧心的一掌,可这妖躯的心脏实在太过强劲,心脏受掌劲挤压,非但没有爆裂,反而奋力搏动,将这雄浑的力量尽数反弹了回去,震得怀清腕骨断裂。
苏真登时反击,轰拳不断,攻出百道残影,打得怀清禅师浑身皮肉颠颤。
怀清禅师难以抵挡,终于被苏真一爪刺透胸腹,直达后背。
怀清禅故技重施,体内的十多只手将他的手臂紧紧扣住。
苏真也未立刻抽拔,干脆蹬地一跃,带着怀清禅师整个身体飞离道场。
先前对招时,他已发现,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战胜怀清,道场内的人还未疏散,他怕伤及无辜,干脆带着怀清飞离了道场。
外面天高地阔,足够他施展拳脚。
挟着怀清禅师飞离之时,苏真不忘嘱咐师稻青:
“师姑娘,就由你主持这里的局势了。”
见这一魔一妖在台上厮斗,又一齐飞走,师稻青紧抿双唇,心中百感交集。
‘这妖物没骗我,真是带我除魔来了,她虽以我为饵,却又怕我被伤,还提前替我解了穴道,莫非她真是好人?’
师稻青当然明白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可妖物向来阴险狡诈,为了骗人更是不择手段……
‘妖怪也分善恶吗?’
师稻青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受限于人的学识、境遇,善恶的标准也有所不同,再通明的道心也无法时时将其洞明,于是,修士奉行遇妖必诛——既然无法以心智去洞悉善恶,那就将善恶的评判转变成种族的仇恨。
人吃猪羊不会在乎猪羊的善恶,人诛杀妖孽也一样。
种族仇恨不可化解,修士之心便也不会动摇。
过去,师稻青从未反思过这有何不对。
可是,妖怪不是猪羊,他们拥有人一样的灵智,所谓的恶也不过七情八苦之一,又怎么能将一个种族的灵智全部占据?
若世上真有良善之妖,那她问心无愧的剑下岂不是也沾染了罪孽?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师稻青却没有做好面对它的准备。
她收束心神,决定先稳住道场内的局面,将这些人有序疏散。
也是这时,失魂落魄的竺沫看到了她,她露出了惊异之色,随后立刻跪下,低眉垂首,道:
“竺沫见过师小姐。”
其余栊山派的弟子刚刚从悲伤中回神,见到这幕,无不大惊失色。
竺沫是他们心中最好的仙子,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行跪拜大礼呢?
各宗修士见面,哪怕身份悬殊,实力悬殊,也只需躬身抱拳就行,唯有奴婢见主子才要跪拜。
弟子们望着沫仙子卑微的情态,道心更伤了几分,竺沫也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脱离命岁宫,不该如此自堕身份。其余弟子见沫仙子已跪,也不好干站着,只能不甘不愿地跟着跪在泥泞之中,最后,还站着的反而是那些凡人。
先前怀清禅师念经时,竺沫已将她的丑事和盘托出,如今又将最后一点尊严也丢在了泥里。
从此以后,她在栊山再无威信。
竺沫垂首凝视着玉裙之上沾染的泥泞,心神悲戚,泪如雨下,不免自怜自艾:
“毁了,全毁了……”
这场本该圆满的回乡之行已尽数毁于一旦。
师稻青见到这幕,忙将竺沫扶起,手指划出清光,于她眉心一抹,柔声道:
“竺姑娘跪我做什么?哦,原来是那妖魔以佛经施展魔咒,迷惑了竺姑娘,我来为姑娘解咒。”
竺沫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对她微笑的女子,一时失言。
其余弟子见状,也陆续起身,他们回想着先前经历的一切,茫然之余也喃喃自语:
“原来是魔咒,我们都中了魔咒。”
师稻青将手探入竺沫漆黑的长发中,轻轻梳理过去,说:“今日之乱,全因妖魔作祟,此事命岁宫会处理妥当,有劳竺姑娘与我一道打理此间局面,将镇民疏散至安全之地。”
“自然,除魔卫民乃吾辈修士应尽之责。”
这次,竺沫只是微微福身,行了个简单的礼节。可她依旧收不住心中的惶恐,迭在腰间的手还在发颤。
稍稍振作之后,她才开始组织其余弟子,一同去安抚镇民。
师稻青驻足雨中,望着道场之外撞击不休的妖气,眉间忧愁萦绕。
是该在道场内维持局势,还是该去道场外给那疑似良善的女妖助阵呢?
师稻青犹豫不决。
也是这时,她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怀清禅师与那妖女斗到了外头去,这道场之内的煞气怎么一点也没减少?
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浓!
难不成,这道场之内,还藏有妖寇?
不待她搜寻,一个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这世上淳朴善良之人不少,法力高强之人也不少,可两者兼备的,却是少见。师小姐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师稻青悚然一惊。
她感知极为敏锐,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头很大,缠满了白布,只露出一张脸。
这是一张又老又丑的脸,额头生满皱纹,下眼睑肿胀不堪,脸皮更像是被刀割过一样,满是纵横交错的肉壑。
“方才那老秃驴刁难你,你答得甚好。栊山与朱厌河本来就有,不必追究为何而来,人生世上,更是自由之身,不必虚加罪名,徒增劳累,佛法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好姑娘得了真意,那人却像个假禅师。”老人赞叹道。
“你是谁?”师稻青心生警惕。
男人没有回答师稻青的问题,自顾自地往下说:
“这位怀清禅师太过愚笨,不通佛理,他想普渡众生,又觉得教化实在太慢,且不可靠,便想通过法术来替人拔掉心魔,便有了今天的局面。他有一颗向善之心,却因为顽执而偏激,行的尽是恶举,也是可怜,难怪妖乘经会找上他。”
“妖乘经……你到底是什么人?”
师稻青道心警鸣不止,比遇到苏真时更甚。
她今天碰到的怪人,简直比之前二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我曾经也是怀清那样的人,做过与他相似的事。”
老人和尚般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
“我也曾为魔念所执,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直到某个夜晚,我得到了一本经书,我诵念经书上的文字,渐渐入迷,清醒之后,我发现我的魔念与经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这是佛降下的奇迹,便加入了大招院,从此皈依佛门。”
“可是,我发现,我虽没了魔念,却依旧偏执,我的眼里只能容下善良,容不了一点污秽。我杀了我的师父,只因他在给僧人购买僧衣时扣了些油水。
之后,我逃下山去,又杀了很多人,我杀了打骂妻女的丈夫,杀了出卖宗门利益的掌门,杀了贪图财富的官员,可是,我发现,其他人好像并不感激我。”
“你把不感激伱的人都杀了?”
师稻青已经断定,眼前之人就是魔头,一时如临大敌。
“我可没那么残暴。”
老人笑了笑,说:“我开始反思自己,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心向善,做的却都是恶事,我想,这一切都源于那本经书,我虽是魔头,可我原本还有做一个好人的机会,它祓除了我的魔念,也祓除了我的人性,我的一生都被它毁了。这位好姑娘,你能懂我吗?”
师稻青不能明白,她虽生性冷淡,却拥有健全的七情六欲,无法与精神偏执的人共情。
这时,道场之中,一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抱着头,手指指着师稻青,着魔般的语气尖锐得让人只想捂耳:
“你是哪儿来的妖女,竟敢用魔说顶撞大师,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男人发疯似地大叫大跳,一边鼓动人群,一边朝着师稻青冲过来。
老人见到这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道雨线在空中凝固。
它像是一根铁丝,飞快地勒住了男人的脖子,刹那就将它的头颅斩下。
男人头颅飞起时,脸上还带着愤怒之色。
雨线没有停止,还在飞行,又有五六个人头飞起。
他们死的太快,脸上都保持着生前的情绪,丝毫没有察觉死亡的降临。
雨线已变成血线。
“魔头住手!!”
师稻青厉叱一声,扣指连弹数下,数十颗雨珠飞射而出,前后相连,形成一柄细剑,将杀人的雨线撞断。
她又凝聚出一柄法剑,斩向老人的头颅。
老人双指一夹,竟将这来势汹汹的法剑夹在了指间。
“好姑娘,放心,我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他们自以为放下屠刀就可成佛,真是妄想。今日,便由我来做这断案的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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