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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就相信这个世上有地狱。”
厚若重楼的黑云之下,觉乱悬空而立,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向大地倾泻。
“进入大招寺后,我跟着师父修行,师父告诉我,地狱是三界六道最苦难之地,其间众生一个昼夜就要经历数万次生死,枉习过重者受押捺槌桉,诳习过重者受沉溺腾掷,慢习过重者受融铜吞灌,嗔习过重者受斩斫锉刺……如此种种,皆有报应。我师父是个监收,负责给寺院采办,地位不算高,但他的话我深信不疑。”
“后来,他在给庙里采买僧衣时克扣了油水,我发现后不敢置信,问师父,你不怕下地狱吗?
师父说,善恶可以相互抵消,他行善积德太多了,取出一部分用来改善生活也无不可,我觉得这不对,与他起了争执,将他杀了。”
觉乱回忆往事,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微笑,他继续说:
“我离开了大招寺,周游天下,当我发现,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没有地狱之时,我感到无限的惶恐,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可之后,我又感到无穷的喜悦。
既然此前没有地狱,那我是不是可以按照人们的期盼,造出一个地狱来呢?造出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地狱,好人来世投胎好人家,恶人来世投胎成猪牛,如此轮回几世,世上不就只有好人没有坏人了?
和尚想靠传扬佛法,教化万民,实在太难了。须知,想将艰深的学问传播出去,必须要将其简化,甚至扭曲本意,使其通俗易懂,人人能懂。饶是如此,也非人人想学。世事复杂,人心叵测,再严谨的律法由人去执行,也难免造成滥用与冤屈,没有什么比造一个地狱更好的了,唯有彼岸,能救得了此岸!”
觉乱向世人阐述着他的宏愿,声音也越发洪亮,在天空中一遍遍地回荡。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已一片赤红,似有猛火烧遍十方世界,鬼魂神识皆尽坠为灰尘。
命岁宫的修士看着破碎黯淡的剑光,望着这与云平齐的魁梧的魔躯,皆心涟震荡,他们中的许多,都暗暗觉得这邪僧的话颇有道理。
莫说是在百姓之间,就是命岁宫内,贪污腐败欺男霸女的恶行也屡禁不止,纵使有师稻青这样的小姐做榜样,也无济于事。
人的道德戒律只能拴住自己,拴不住别人,甚至很多时候,它反而会成为好人的累赘。若真有一根缰绳,可栓万世之民……
他们不敢再想。
靳雪君则沉浸在空念剑被破的痛苦中,面对觉乱的布道,她一言不发,未驳半句。
无论这和尚说的是真言还是妄言,空念剑失手的那刻,败局都已注定。
骄傲如她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好姑娘,为师这绝学你也瞧见了吧,只是,这绝学太过精妙,仅凭我一人,无法将它修到圆满,我需要你的帮助,等到地狱真正建成,你将成为佛母。”觉乱欣然道。
只是短短一日,命岁宫绝学两度一败涂地,师稻青无法再自欺欺人,心绪之复杂,可想而知。
可她仍旧摇头:“随你怎样说,我就是不从。”
觉乱皱眉,问:“你是在与我赌气,怨我欺负你娘?”
师稻青垂下眼睑,轻轻道:“我听说有个国家的领主,想造张大网将整个湖的鱼都打捞起来,结果一条也没捞着。大和尚,世上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你的本事厉害,我心服口服,但伱的念头却是魔念空想,只会带来灾难。”
她若答应了觉乱,将来亿万苍生都要遭劫。
“说得好!这魔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自古以来,善心酿出祸端的比比皆是,岂会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你别听他舌灿莲花,这满天魔气可骗不了人!!”觉无也大叫起来。
只见这练欢喜禅的和尚脸上怒气汹汹,却也只敢缩着些舌头讲话,生怕又给拔了:
“这秃驴就是个无耻的骗子,况且,西景国若真像他这样弄,我还不得去地狱踩刀子受剐刑?我可不要!”
觉乱长叹道:“觉无,时至今日,你怎还不肯悔悟呢?”
“悔悟?你要我悔悟什么?!”
觉无更是悲痛,嚷嚷道:“我们出生时身体便连在一块,被父母抛弃,是那个瞎婆婆养活了咱俩,那时候,你将馒头和粥都让给我吃,说我吃饱了,你也就饱了,那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世上最倒霉的孩子,却有了个最好的哥哥。”
师稻青听到这,不由想:这两个头本就用一个身子,一个饱了另一个也就饱了,这呆和尚在感动什么?
觉无却已声泪俱下,道:“后来去了大招寺,你白天宣扬佛法,我晚上普渡女施主,美名远扬,你非说我被魔念侵染,要令我改邪归正……我帮女施主了却心愿,你却被断言为淫恶之人,这是什么道理?人家来求我,我还能让人空手而归不成?”
“我现在的确是魔头,是彻彻底底的魔头,可全是让你逼的!”
觉无恶狠狠的眼神要喷出火焰,将世间的一切都烧个干净:“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这秃驴自个儿灭情绝性,居然还要我陪你一起!我要被你逼疯了,我早就被你逼疯了!你快把身体还给我,我要糟蹋女人!我要糟蹋这娘俩!我还要糟蹋陆绮那个贱皮子!求你了,亲哥哥,念在这血肉相连的情谊上,让我糟蹋她们一回罢!!”
觉无声嘶力竭,已近癫狂,哭声响天彻地。
老君似为之动容,给本有偃旗息鼓之意的雨又增添了几分狂暴的声势。
两人后脑勺相连着,脑子也长在一起。
觉乱也能体会到这份痛彻心扉的悲伤,叹息道:“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教好你。”
“你还在说这种没用的空话!”
觉无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大发牢骚之后,他又开始污言秽语地意淫起来,言辞不堪入耳,这次,觉乱没再管束,他盯着失魂落魄的靳雪君,问:
“命岁宫还有剑要问么?若是没有,我就领着你们小姐走了。”
靳雪君猛地抬头,对着身后众人吼道:“结阵!!”
修士们法力不支,意志消沉,他们面面相觑,小声道:
“宫主,结不成了,我们都……”
“你们要抗命不成?”
靳雪君捏紧拳头,法力外放,衣裳猎猎作响,她说道:“哪来什么轮回,哪会有什么无端出现的力量!这和尚重塑肉身,代价定也极大,此时若让他给骗了,我们将再也没有斩杀他的机会!结阵!起剑!”
————
泥浆汇聚的河流淌过地面,没过了陆绮苍白的脚背。
水还在一直涨。
不久之后,朱厌河恐要溃堤,将灾难带给栊山。
“陆绮,你不是自诩聪慧么,为何看不破我的身份?是做的恶事太多,一时记不起是哪件了?”苏真没有立刻回答,让她自己去猜。
陆绮幽幽地盯着他。
她顺手将白玉如意从泥浊中唤回,手指抚过如意上的裂痕,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暗自将其否决:
老匠所有死无生,这是几千年来从未违背过的铁律,这妖知道封花的存在,想必也知晓余月,将这满头发丝染得与余月同色,许是干扰她心神的手段。
“我与你虽仇深似海,却素不相识。”陆绮淡淡道。
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阻道之人,都该斩杀。
她轻易地抚平了心头的涟漪,眸中雾起,恢复至无喜无悲的神态。
陆绮虽在道途上迈进了一步,之前的伤势却不会因此立刻痊愈。
她浑身的法力几乎被苏真以逆气生之术打散,重新聚拢尚需时间,这副身躯更是近乎瘫痪,麻痹感雷电般在体内窜动,作痛不止,阻滞着她的动作。
当然,现在的苏真与夏如更弱。
逆气生榨干了他们的法力,此时此刻,他们绛宫几乎见底,隐隐发烫。
陆绮不再追究他的身份,稍一调息,立即祭出玉如意攻来。
玉如意划过天空,静静高悬,垂下皎洁的光芒。
一朵朵雪莲如群鹤翩跹而出,射向苏真所在的方向,苏真挥爪将其撕碎,又奋起最后的力量冲破雪白光幕,朝着陆绮杀去,他知道,这为数不多的法力只允许他施展一击。
这一击若无建树,他必败无疑。
苏真以极快的速度近身,这张无面人皮突然扭动,变成了南裳的脸,并模仿南裳的语气,说:“师父,你没有用啦,徒儿送你上黄泉。”
清丽的脸和狰狞的妖躯搭配在一起,显得极为违和,陆绮秀眸一颤,却不为所动,淡淡道:
“妄想乱我道心。”
苏真速度极快,负伤的陆绮没有退避的空间,也并没有选择再退避。
她温柔地推出手掌,迎上了苏真刀刃般的铁青利爪。两道身影一闪,齐齐见血,苏真胸口中掌,带着一蓬鲜血倒飞数丈,陆绮右胸中爪,鲜血飞溅。
她的一掌本已挡住了苏真的攻击,可几乎同时,苏真冷不丁又刺出了一爪,这一爪直逼心口而来,却毫无杀气,许多喜欢以神念感应对手出招的修士,很可能会被刺穿心脏,斩杀当场。
幸好,她用眼睛看见了,及时避开了要害。
“封花的刀法?”
陆绮想起了封花刺杀她时用的刀术,没有杀意的刀术。
苏真用的虽是爪子,却暗合这一招式的至理,他出招时,心境放空,连同对陆绮的仇恨都一并放空。可惜,依旧未能得手。
这招失利之后,陆绮的反扑暴风骤雨般降临,苏真由攻方变成了守方,绛宫内最后一丝法力燃烧殆尽,再也不能为他调动,不仅如此,绛宫还像是饿了好几天的胃,将灼烧感从他的胸口蔓延至整个身体。
陆绮那些被觉乱破尽的法术,又在此刻重新焕发出光彩,它们在苏真的妖躯上炸开,打得他节节败退,神魂震荡。
“苏真,你别撑了,换我来。”夏如意识到他情况不妙。
“不用。”
苏真咬紧牙关,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她能临阵突破,我有何不行?”
“你把这当小说还是当电视剧了?若人人都能临死突破,那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被杀了!”夏如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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