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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吉普怀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二十四岁。父亲派我去扬州给六叔做帮手。”王嘉遇暗想“原来吉祥堡五老本有六人。”吉普怀继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吉普怡冷冷道“不知道七哥做的什么案子?”

吉普怀愤恨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看,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啦。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

王嘉遇听他述说自己的恶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在无耻至极!

吉普怀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进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害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早已沸沸扬扬传开了,六叔既然在扬州,他的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然会来救我出狱的。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直到狱卒告诉我,知县文书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我才慌了起来。”

吉逸然冷哼一声“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吉普怀不去理她,继续道“过了三天,狱卒拿了一大碗酒、一盘牛肉来给我吃,我知道就要处决了,心想,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老子还年纪轻轻,艳福还没有享够呢,不免有点可惜,索性心一横,把酒肉吃得干干净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那人低声说‘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上的镣铐都被他一柄锋利至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牢狱。那人轻功极好,手劲又大,拉着我赶路,我倒省了一大半力气。他带了我来到宝应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看着比我还小好几岁。”

说到这里,向着吉普怡和吉逸然狠狠望了一眼,继续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十分傲慢,也不还礼,哼了一声,道‘我姓孟,你是吉祥堡的人吗?’我点头说是,这时我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柄削断我镣铐的兵刃,竟然是一支七尺长的笔,笔头做成匕首形状,冷飕飕的,看起来锋锐无比。”

王嘉遇暗想“那便是墨玉笔了。”

吉普怀继续道“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你以后也不会感激我的。’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他。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吉善禄才救你,你跟我来。’我便跟着他走到了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再也追不上了。我想跟他寒暄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袋中取出一把短剑,我认得是六叔的随身兵器,便暗觉奇怪,怎么会落在这人手里。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继续道‘这口箱子是你六叔托付我的,你带回家去吧。’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麻绳绑了几道。他说道‘你赶快回家,在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给你大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着。他又说‘一个月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回去传达,让你家的长辈们准备接待吧。’我听他说话颠三倒四,但也只好答应了。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把四个锚爪都拗了下来。”

吉普怀继续道“他突然向我显露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丢,道‘你如果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还有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就是榜样。’随即拔起船头的两枝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几下点落,已经上了岸。只听他在岸上一声长啸,身影便消失了。”

王嘉遇心想“不归太岁果然豪气!”吉逸然却已经大声赞道“这人真是英雄!好威风!”

吉普怀呸了一声,道“当时我只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看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恶,我也只当他脾气古怪,并没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了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箱子太重了。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里盛满了金银珠宝,我花了这么大力气运回家来,叔叔伯伯们一定会夸我能干,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十分高兴。”

吉逸然道“果然能干,杀了一个大闺女,蹲了一场牢。”吉普怡道“逸然,不要多嘴。”

吉普怀道“那天晚上,大厅点满了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我父亲和四位叔伯坐在堂上,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给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哈哈笑道‘老六又不知道看上了哪家的娘们儿,居然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先让孩子送回来。咱们倒要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揭开箱子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包的严严实实,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吉祥堡兄弟同拆’七个字。我看那七个字不是六叔的笔迹,就把信交给了大伯,大伯并不拆开,问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道‘六弟妹,你拿剪刀来拆吧。’五叔道‘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正说着,六婶已经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裹一揭开,突然嗖嗖射出七八支毒箭。”

吉逸然一声惊呼。王嘉遇却暗想“布置机关,正是孟兼非的拿手好戏。”

吉普怀道“这件事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开包裹,这条命哪里还在?那几支毒箭都射进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厉声对吉逸然道“这就是你死鬼老子干的好事!这么一来,全家都轰动了。五叔怀疑是我使奸,逼着我去打开包裹,我只好站得远远的,用一条长竿把包裹挑开,总算再没有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什么宝贝?”吉逸然问道“什么?”

吉普怀冷冷道“是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

吉逸然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吉普怡伸手搂住了她。

四人默然了一阵。吉普怀道“你们说这人够不够毒?”吉普怡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呢。”吉普怀哼了一声“你当然觉得挺应该了,只要是你姘头做的事,不论什么,你都拍手叫好。”

吉普怡抬头望着天空的明星,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我的好丈夫。逸然,我那时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孩子气,这些叔叔伯伯在家凶横野蛮,在外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并不难受。我那时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呢?只听大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出来,这件事过去二十年了,可是那晚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是这么念的‘吉祥堡兄弟共鉴送上令弟吉善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弟、姊夫,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在回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必将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永不作罢。不归太岁孟兼非。’”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吉普怀道“七哥,六叔杀了他全家,这事可是有的?”

吉普怀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社会,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是稀松平常。六叔看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本来嘛,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个兔崽子漏了网,以至后患无穷。”吉普怡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做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人在家里哪里知道。”

吉普怀道“大伯读完了信,气得哈哈大笑,说道‘这兔崽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然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了我这个恶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我们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八叔请来了。”

王嘉遇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吉逸然也问道“妈妈,我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都不知道?”吉普怡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们,所以不住在吉祥堡。”

吉普怀道“七叔本来在温州住,八叔住在舟山,虽然是一家人,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道这个恶贼的消息也真灵通,七叔和八叔刚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恶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家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是不肯罢休的。”

吉逸然道“吉祥堡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吉普怀道“他只有一个人。这恶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他躲在什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邀请了几十位江湖高手来助拳,整天在家里吃喝,等这恶贼到来,吉祥堡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高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水塘,身上又是插了竹筹。原来这人也真有耐心,悄悄地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才下手。接连十几天,吉祥堡天天有人毙命,镇上的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去金华城里去买。对外面称,家里撞了瘟神,闹瘟疫。普怡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还记得吧?”

吉普怡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吉祥堡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全都聚集在中间屋子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吉普怀切齿恨道“饶是如此,四房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虏去了,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扬州有人捎信来,说二位嫂嫂给这个恶贼卖到了丽春院,被迫接了一个月的客。四叔气得差点昏过去,这两个儿媳自然不能要了,派人去杀光了丽春院里的老鸨龟奴、技师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烧了扬州八家妓院。”

直把王嘉遇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吉善礼怎么这样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儿媳也杀了?”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

吉普怀道“更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春节,他就会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吉祥堡在江南武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恶贼一个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恶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跟他交了几次手,都拿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微一松,立刻就出事了,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们吉祥堡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逸然,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个恶贼?”吉逸然道“后来怎样?”吉普怀道“下面的事,还是让你妈妈说吧。”

吉普怡向王嘉遇望了一眼,凄然道“他……他的骸骨是王公子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了,只求王公子待会儿把他死时的情状,说给我们母女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隔了一会,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许到园子里去。这一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人的不归太岁呀,在这样好的天气,逼得人只好在屋子里闷着。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的三姊姊、五房的嫂嫂,还有普恒哥、普怀哥你,我们五个人到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普恒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普恒哥的胸口中了他的金棋子,当场就被打死了。普怀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就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吉普怀脸上一红“我……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我是去搬救兵的。”

吉普怡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地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得糊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轻轻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的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就一头往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头一指。王嘉遇见那道伤疤隐在头发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

吉普怡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可就好得多啦,谁知这一拉竟然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些昏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微放了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点也不敢去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回答他。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什么也不吃。到了第四天,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嘴里灌,这样强迫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辱。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了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王嘉遇和吉逸然对望了一眼,吉逸然突然红晕满脸。

吉普怡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我只当你是个哑巴,原来会说话的。’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地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从小就在吉祥堡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吉普怀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子外走去。吉逸然道“他肯定是去告诉爷爷们。”吉普怡道“由他去吧,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吉逸然道“妈妈,你接着说。”

吉普怡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去,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像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自如。到中午,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肯要,拿起来都扔到山谷里。他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几天后,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物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小猫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渐渐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来,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了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地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下起大雨来,他还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洞来避避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明天是我父母、姊夫、姊姊的忌辰,我全家都是被你家人在这一天害死的。明天我说什么也得杀一个吉祥堡的人来报仇。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来了崆峒派的神印真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做帮手,嘿,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冒着大雨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倒是有些担心他,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吉逸然偷偷望了王嘉遇一眼,只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

吉普怡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看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追逐打斗,身法都快的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前面的人果然是他,后面追的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另一个却是我爹爹。他的手里拿的是那支墨玉笔,以一敌三,边打边退。斗了一会儿,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看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出来,哪知他墨玉笔回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一截。爹爹听见我的叫声,不再争斗,往我这边奔来。他很是焦急,两招把和尚和道士避开,随后追来。这样一来,变成了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和尚和道士在后面,四人不久便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往我这边山洞过来。斗了几个回合,和尚、道士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往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打边奔,追到了我站的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爹爹!’这时,他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招,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我爹爹打不过他,眼见危急,和尚和道士也到了。爹爹叫道‘普怡,你怎么样!’我说‘我很好,爹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恶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士说‘墨攻剑客,我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分,因此挺身出来做个和事佬。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吉祥堡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只是冷笑。那和尚说‘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看在贫僧和神印道长的面子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招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士、和尚武功都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和尚一禅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开,他身子这么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那时候本已精疲力尽,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墨玉笔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他叫道‘吉小姐,你别怕。’那和尚大叫一声,咕溜溜地滚下山去,脑门上钉了一枚金棋子。我爹和那道士都吃了一惊。他挥笔向我爹爹此去,那道士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那道士眼中戳去,那道士头一低,他右手墨玉笔挥过,把那道士拦腰斩为两段。”

吉逸然忍不住叫了出来。吉普怡道“他回手一招,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看他连杀两位武林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早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见我叫,就停了手。我说‘他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叹道‘你走吧,我饶了你性命。’爹爹很是意外,回身要走。这时候,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加上刚才担心受惊,看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靠在他的肩膀,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心着我有没有受伤,全没想到爹爹会偷袭他。我忍不住叫‘留神!’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来不及,把头一侧,这一下正打中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招架不住,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说‘你快走吧,别等我后悔,又不想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严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服上。”

吉逸然哼了一声“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

吉普怡叹道“他是我家大仇人,连杀我家几十口人,可是看他受人围攻暗算,我还是心里向着他的。他摇摇晃晃走进洞,从背带中拿出伤药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是很高兴,问我‘你为什么哭?’我哭道‘你伤成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难过。过了一会儿,他说‘自从我全家被你六叔害死后,从来没一个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一个堂兄,前前后后一共已经杀了四十个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此罢手了。’我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他又说‘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就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再杀人,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照顾他,可是他仍是不停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姊姊’。有一天,他晕过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道‘不要紧,死不了。’过了两天,他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是活不成了,但想到他如果死了,我就在这山峰绝顶上下不去,我家的人又怕他,不敢来找,那样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吉逸然插口道“妈妈,爹……爹爹待你很好啊。”

吉普怡道“他身子渐渐恢复,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他爸爸妈妈、姊姊是怎么疼他、爱护他,有一次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的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把他全家杀了。那时候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但是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良善温柔。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周岁时候妈妈绣的。”

吉普怡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展开摊在桌上,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看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跳上跳下。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大军渡江攻占南京,蒋公仓皇出走,把国库里的珍宝都埋在南京一个神秘的地方。后来东方红大帝搜遍了南京也没找到。”

王嘉遇心想“原来《墨攻遗籍》中发现的便是这宝藏的地图。”

吉普怡继续道“他说,东方红大帝穷其一生没能找到这张藏宝图,没想到数十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他说眼下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珠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在得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其实我心里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都瞧不起我,我很恼怒,他们惹了祸,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了。”

吉逸然道“妈妈,你很对,你没有做错什么。”

吉普怡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来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一别许久,再次相见,都很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上了,然后就有了你。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都说是他强迫我,不是的,逸然,爸爸待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很尊重我、疼爱我。”

王嘉遇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吉逸然低声唱道“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可如梦初醒般的两手空空,心也空。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是否看过同样风景?像扰乱时差留在错位时空,终是空,是空。”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吉普怡凄然道“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首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王嘉遇道“孟大侠那时候想来已经找到宝藏了?”

吉普怡道“他说还没有找到,不过已经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找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溜走,心里都十分欢喜,什么也没防备,不料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害怕,他说不要紧,就算千军万马也打得出去。他提了墨玉笔,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大伯、二伯三个人,他们都是空着手,没带兵刃,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的,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都很诧异。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世冤孽,上次你没有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了亲,可不能再动刀动枪啦。’他以为爹爹是怕他在杀人,便说‘你放心,我早已答应了你家小姐,不会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你们私奔可不成,需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爹爹说‘普怡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抬不起头来啊。’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可上了爹爹的当了。”

王嘉遇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吉普怡点点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暂歇,预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总是先拿给狗吃了,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然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只在镇上买东西吃。一天晚上,妈妈端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补补身子吧。’我不懂事,只道是妈妈体贴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来的,喜欢的不得了,也就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着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普怡,你好狠心!’我吓得慌了,问道‘什么?’他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这句话,虽在吉普怡轻柔的声音中说出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得到当时孟兼非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伤心。王嘉遇和吉逸然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吉普怡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再也说不下去了。

寂静之中,忽然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吉祥堡五老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

吉善祥喝道“普怡,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

吉普怡急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王嘉遇道“这十九年来,我没再跟我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远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吉祥堡,可是……可是有了逸然,又能去哪里呢?再说,我总盼望着他没有死,盼望着他有一天再来找我。我若离开了这里,天涯海角,他又怎么找得到我?现在他既然已经去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王嘉遇还没答话,吉逸然道“嘉遇哥哥不会怕的。”

吉普怡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道“当时站在房门口的,就是这些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总算爹爹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普怡,你出来!’我知道他们是要等我出去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有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也并不如何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子上,以为我和家里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跃了起来,很开心的说道‘你不知道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看碗里还剩了一些儿,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急得一掌把碗打落,但是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我们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吉祥堡的人本事真大啊!’大伯怒道‘谁来下毒了?下毒的不是好汉!你自恃武功高,就出来跟老爷们斗斗!’他就出去和他们五人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然不是毒药,但是放的是他们吉祥堡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一点,慢慢就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转。这些吉祥堡的人呐,还舍不得下毒药害死他,他们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折磨,为的就是那笔蒋公宝藏。他们当真是好汉啊!”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口出脏言骂人。

吉善礼怒道“这个小贱人,早该一刀杀了,养她到今天,反而恩将仇报!”吉善福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姓王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们五个老太爷一起斗斗?”

王嘉遇前两日念在他们是吉逸然的长辈,对之礼数十分周到,这时听吉逸然母女讲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十分愤怒,叫道“别说五个人,你们就是有十个老兄弟,我又有何惧?”

吉普怡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个人打他一个,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个人有个练熟了的‘五花阵’,打起架来,五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吉善祥喝道“普怡,你吃里扒外,泄吉祥堡的底!”

吉普怡不理父亲,对王嘉遇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个人,就能破了这阵了,但是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

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凶险环境。吉逸然不禁害怕,连叫“妈妈!”王嘉遇道“伯母,您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天再来看您。”

吉普怡拉住了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王公子,你听我说呀!”王嘉遇听她话中带有哭声,点头道“好,我在这里听着呢。”

吉普怡仍然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不放,说道“他们想要他的命,但是他们更想发财,他又打了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终于……终于被他们擒住了,我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叔伯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图。他说‘那张图不在我身上,你们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细搜了他的身,果然没有找到,这可把他们为难坏了。放了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笔蒋公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了。最后还是我爹爹出了个主意,哈哈,我爹爹好聪明!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昏倒了。等我醒来,他们已经把他的手筋、脚筋都给挑断了,叫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哈哈,好聪明!不是吗?”

王嘉遇见她渐渐目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经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您还是回房去歇歇……”

吉普怡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会把我杀死,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高手一起去的,人人都想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么的,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松了。我那丈夫可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们七个人拿到了这张藏宝图,定是你抢我夺的,于是五兄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个人先给害死了。”

吉善祁厉声骂道“普怡,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

吉普怡笑道“我干嘛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王嘉遇道“哪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个人在南京钻进钻出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十万的本钱,却连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你说有趣吗?”

五老在亭外,个个都是横眉怒目,却畏惧王嘉遇,不敢冲进来。

吉普怡说到这里,呆呆地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成了废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吉善福道“姓王的小子,这小贱人刚才说起我们吉祥堡的‘五花阵’,你已经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试试。”吉普怡低声道“王公子,你走吧,别跟他们斗了。”又叹了口气“我丈夫所遭受的冤屈,终于是有人知道的了。”

王嘉遇曾和五老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不过他们五个人一起上,再加上一个操演纯熟的“五花阵”,只怕确实不易击破。况且初次较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在自己知道了他们的,而他们又认定自己和孟兼非颇有渊源,这些人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一不留神,惨祸立至,他们毕竟是吉逸然的爷爷们,自己却又不想对他们痛下杀手,一时间,不禁颇为踌躇。

吉善祁看他不语,叫道“怎么,不敢吗?乖乖的给太爷们磕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吉善礼阴森森道“这时候磕头也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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