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浩瀚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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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下雨,大地在隆隆作响。火车在铁道的尽头呼啸,车头喷出的黑色烟柱像是扬起的旗帜。
新来的人睡醒了,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火车外看。大地上林立的柜子像是撑起天空的巨人,而天空犹如银色的穹顶,十颗或者更多的太阳并列在玻璃质的云端。偶尔,一片云彩会遮住天空,整个世界便会忽然昏暗。
为什么要离开小镇,又为什么要乘坐火车,新来的已经记不清楚,好像那只是忽然间的想法。他还在回忆刚才睡着时所做的梦,梦里他好像扮演了另一个人,体验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梦醒的时候,有许多零碎的念头闪过了他的灵魂。其中一个念头是:只有解冻开始了,涉及到大脑的干涉才是可能的。
接着,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有人干涉了他的解冻。
不知怎的,他能理解解冻,也能理解“大脑的干涉”,可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未学过这些知识。
他不只是在乘着火车去前往一个新天地吗
火车的长鸣在雨中渐渐消逝。水从冬眠舱里一点一滴地流尽。
无穷无尽的铁轨抵达了站点,灵魂的火车变成了呈放在地上的冬眠舱。
新的人走出火车,从冬眠舱里站起,光芒的世界让他看不清楚。他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了像是巨人般的柜子,银色的穹顶,还有一群脸刮得光光的、干净洁白的人。
新醒来的其他人错落地站在附近,像是一朵朵乌云。参同则站在柜子的后头,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的“哥”。
一缕烟气从冬眠舱中喷出,他的哥就站在烟气里,向从“火车厢”里出来的人伸出了手,他看着新人说:
“恭喜你,出生了。”
新出生的人又闪了闪眼睛,才能看清人的样子,是火车里好心的乘务员,也是他最信赖的前辈。他把他们从一个落后而贫瘠的小镇接了出来。火车开过了一个又一个站点,下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乘务员却一直是他。
他从未下车,却同时身在新天地。
李明都给他披上了衣服,盖在他的冬眠衣之上。这时,新出生的人才忽然感到切肤的凉热。他打了个喷嚏,李明都则在问他:
“你记得你的上一世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
“他好像……像是一位伟大的社会学家,但他的、经历、我、我记不清楚。”
“社会学家……”
李明都不着痕迹地藏起自己的失望。
“真是了不起,他一定花费了很多岁月锻炼了自己,以后如果有心的话,你也千万不要荒废了这继承来的知识。”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眼前的大哥曾对他说过,他来到新世界,需要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李明都问他。
他说:
“你是问、问那位社会学家吗物理学家好像叫……叫周……周什么……”
李明都摇了摇头:
“不,我是在问你。”
他一愣,流利地答道:
“我不会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夏登,夏天的夏,攀登的登。”
“夏登……真是个好名字。”李明都立刻想起了他是谁,他甚至还记得这个名字是怎么被想到的——
夏,登上明星。
“你千万不能忘了这个名字。”
“是,我知道!”
夏登伸头,站直了大声说话。周边的人笑了,唯一一个没笑的是个女人。没笑的女人也是出生不久。她来到夏登的面前。一张面若冰霜的脸说道:
“还记得我吗我前天下的站。”
“冬……冬伏姐姐……”
夏登一个激灵,想起眼前的人与自己同是小镇上的来客,同坐火车而来。他的心情兴奋,冬伏却只冷着脸点点头,转首又与李明都交谈两句,李明都吩咐她要好好带新人,冬伏便牵起夏登的手一同出了众灵殿,沿墙跃入小径,坐上电梯。
整个过程中,任夏登怎么问询,她都一言不发。
直到电梯启动,轨道两侧跃出千万明光,夏登再次重复地问道:
“姐姐,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在地球上吗乘务员真的让我们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吗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但就是这时,冬伏的脸上冰霜释尽,像是松了口气。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夏登的吃惊:
“好啦,好啦,别问了。我一个一个给你说,这里是电梯,我们能够通往不同环区的几个重要位置,都要仰仗电梯的作用。刚才在的地方我们私底下叫它众灵殿,在众灵殿上,唉,我就是胆小,不敢有任何动作,现在才算是放松了。”
夏登不禁问道:
“众灵殿……就是出生的地方吗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吸收掉‘残余人格’,所以觉得一切都很正常,等过两三天,你就会知道了。”
“到时候,我也会在众灵殿感到紧张吗”
“当然。因为那时候,你就长大了嘛。”
冬伏轻松地说道。
“长大是什么”
“唔……按照参同事务长的说法,是从自然的观念变成了社会的观念,你也会从‘手势镇’里的人变得更像现实里的人。”
夏登仍然不懂。
但冬伏已不再解释了。
不一会儿,电梯越过了蜂巢区域,停在一条短短的廊道前。两个人飘也似的走出电梯。冬伏说前方是他们的生活区,而夏登却被路上的一面窗户吸引了。他停在窗户边上,看到了漩涡般的云、在云里飞来飞去的鱼儿,以及在云端之上那千万颗悬挂着的明月。
一道细细的环横穿了整个天际,数不清的月亮在被它们自己照亮的云层中华互相追逐。最大的那颗犹如垂天之眼,上面没有月海,但遍布了其他星球留下的阴影。
观测站所处的高空,气流运动一天比一天剧烈。可能是观测站的热岛效应导致周围热对流得以发展的关系,观测站的周围特别容易下雨。黑色的雨云像是漂浮在蔚蓝海面上的小岛,里面在倾泻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水。
水不是往地上下的,青星也没有大地,它穿梭于冷热界面之间,顺着风带摇摆,大多时候是横着打在观测站上。
站在显示器前的李明都,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暗无天日的海里,水正在冲击他所在的房间。
离李明都唤醒最初的参同,已经过去了地球时间的五十四天。五十四天一共唤醒了二十一个人,这个数量也是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舱的总数。用另一句话讲,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人已经全部唤醒。
参同为此在太空站里找了好一会儿,问了几个人后沿电梯回到垂直走道来到外廊,总算是找到了李明都。
李明都在看雨,他便放慢了脚步,等雨声变小后,他喊了声:
“哥!”
李明都转过头。他便一一陈述了现在的情况,并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李明都转过头去,继续凝神远顾。参同随他目光一起,这才发现李明都看的不是雨,是雨里云里偶然会出现的一颗遥远的月亮。青星摄动了月亮的大气,月亮也摄动了青星的风雨。
李明都说:
“没别的选择。现在的人数还是太少了,要从其他的冬眠舱再找点帮手,来推动这所空间站的正常运行。”
“你还要继续现在的手法吗”
“不一定……”
参同松了口气。
“因为不同冬眠舱的技术不一样。在冬眠前人体没做相应接口,我也是不能干涉记忆的。”
参同被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了好一会儿。
李明都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喜欢思考,你是怎么看待新人的他们不会出现像你一样的问题了,他们很明确地知道作为人格,他们是新诞生的,他们以旧人格为养料,是新生的生灵。你可以大胆地讲。”
那时候,雨又大了起来,里面结出了氨冰,氨冰不停地打在李明都背后的窗上。
青星的雨很少是水,有时是氦,更多时候是氨。在没有分离的时候,它们相安无事。在分离以后,氨的云、水的云与氦的云互相摩擦,有时,会放出闪电。
粉红色的闪电从底下飞来,越过观测站的窗户,在空中分成四叉,像是张开了双臂的人。一千米以下的近处,水气混合的滚滚洪流正随行星运动在风带中疾行,碰到了观测站垂下的长线。长线在风中拼命地摇晃,观测站里却安稳如常,寂静无声。
电光闪了一次又一次。在第五次闪电熄灭时,参同才想好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搞不明白。你杀了一个人,但只杀了这个人的精神。你救了一个人,救的是这个人的**,然后创造了一个原本只存在于你幻想中的人格。如果把人的意识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不增不减,甚至是增加了人意识的总数。如果把人的**与基因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也是不增不减,人没有消逝,甚至还可以走路,你好像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但如果要说这是清白无罪,那人一定是疯了!”
李明都没有生气,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赞同地回复道:
“确实,这是个难题。”
参同脱口而出:
“哥,你死了以后,可能会下十八层地狱。”
李明都愣了一下,然后真正愉快地咧开嘴角而笑了:
“你想不出来,但在二十五世纪,没有对此进行伦理学和社会学的讨论吗你就说说按照二十五世纪的法律,应该如何衡量我的罪行”
“技术无法准确地检验意识,只能校验**。”他说,“你的机器有着比二十五世纪更加先进的技术。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有类似的案例,我自己的那件案,被撤销了,因为我和交换我记忆的人都忍受了、伪装了……哥,你或许会被判组织贩卖人体器官罪……剩下的,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
接着,李明都没有再说话了。他抬头望着外面夜一般的阴云,好像又听到了太阳落下人应归家的歌。
“如果有地狱……也好……”
他想。
那样的话,栀子、石楠、磐妹还有巫咸他们一定能升上天堂。
计划还要继续推进。
对于后综合人格所标示的未来时代,李明都抱有敬畏的心理。在第五十五天,李明都在前综合人格区域踱步徘徊。
他决定唤醒一个他在这个时代里可能是唯一熟悉的人。
在她的身上,还存在着李明都迄今不能理解的谜。
因为是前综合时代,冬眠舱的内壳采取了古老的技术,人体没有经受为了适应综合人格的神经连接。想要在冬眠时期对神经进行连接手术,这超过了现今这二十余人的水平。换而言之,如果要唤醒的话,唤醒的一定是个完全的古人。
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对此观感各异。一个胆小的说:
“古人会不会伺机破坏我们的生活”
李明都不禁失笑: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吗”
胆小的人看周旁其他人没有异色,知道是自己胆小了,没再说话。
李明都排解思愁,专注于机器身中。机器身沿线剪开外壳,内壳的装备、也就是真正的古代冬眠舱逐渐裸露在未来人的眼前。因为是正常唤醒,所以无需做太多工序,只需保证冬眠舱的解冻程序正常运行即可。
机器身断开了外壳上的光缆。内壳失去外壳的供应,在外科的指示下自动进入应急启动。浸没冬眠舱的深海液体迅速从管道中流逝凝结。恍惚的烟雾从排气口中喷出,里面的人还不能睁开眼睛,只有眼皮子动了几下。
周围的人们知道她即将要醒了。
而她也听到了周围人们的声音,一些嘈杂的、像是在讨论她命运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想。
可就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高大的阴影里发出了。高大的阴影像是生命不可窥测的深渊。她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语调虽有变化,但乡音未改。
“欢迎来到公元前两亿年,时晴、谢、时晴。”
这一次,李明都不会看错人了。
因为时晴不是秋阴。
时晴的脑海仍恍惚,眼珠子在眼眶里困难地转动,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光刺激得眯起来。李明都温顺地低过自己的头,时晴便可以更方便地端详他。
她的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李明都也静静地看着她。在突然一个时刻,她认出了这个站在身侧的人,眼泪就是在这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李……李明都”
李明都以温和的神情望着她:
“我认识你,你也还认识我……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的面孔离得是那么近,他们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时晴抬起手,仔细地看,许多的细节她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他有着一双和以前一样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隔着不知多少年的时间的天堑,她已经不可能再真正认识他了。
“明都……你好像……变老了。不久前,你好像还是个小伙子……”
李明都略微张着嘴,像是深深呼了口气。他的心脏跳动着,但他的脸上却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严肃的色彩。
“当然,每个人都年轻过,接着,在忽然之间衰老。你还记得当初你领着我前往戈壁的那个凌晨吗”
“我记……得。”
他温和地微笑了:
“那天很热,高楼的玻璃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着火光,你站在一颗开花的玉兰树下,戴着遮阳帽,穿着素色的长裙。你的短发被风吹向了身后,你和那时候仍然很像。”
一种雪崩般的心情让她再也不能自抑地啜泣起来,她知道世界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李明都伸出手,时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但她仍不能站起身,只能坐上备好的轮椅。
“只不过我冬眠了。冬眠延缓了我的衰老,是我逃避了……时间的追责。”
李明都有些不大理解:
“秋阴说你是因为秘密的任务而进入冬眠的。这个冬眠任务至少持续了一百多年。”
“哪可能有那种持续百年的任务与规划!”她浑身战抖,痛苦冲破了她的喉咙,让她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不清,“我是因为不合时宜、支持部长,反对代人技术,而被要求……要求一个冬眠任务的!”
灯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没有哭,而是埋住了自己的面庞。
与二十二世纪以后的人相比,二十一世纪的冬眠技术需要恢复时期。
其他的人为相识的两人留下空间,夏登带来了太空食物。就餐过后,时晴在机器的帮助下完成了身体的清洗和检查。第二天一早,李明都再度见到时晴时,她就坐在轮椅上,对着大门,像是在等待他。他走到时晴的背后,开始推轮椅走。
时晴的眼珠一动不动,她轻声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许多事情,我都觉得只要好好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好。任何困难,只要我愿意坚持,就一定能忍下来。但没有想到,最后的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居然是一直躺在冬眠舱里,直到被你唤醒。”
她原本以为李明都会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谁知李明都却道:
“如果当初更仔细一点的话,就能识破冬眠的企图,甚至能想到办法不被冬眠了吧。”
“也许……”
她喃喃地说。
“可惜的是再没有也许,”李明都像是遗憾地说,“所有的事情、事业只能从现在重新开始了。”
“可是现在重新开始的,与曾经想要为之付出终生的也已经是两回事了。”
“是啊。”
李明都欣然赞同,明朗地微笑了:
“而等到以后的以后,再度想要开始的,与现在正在做的,也会是两回事了,对不对”
时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从廊道尽头射来了一缕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似是惊诧,又像是释然,喃喃几声:
“对,对——”
太空站上的廊道格外宽敞,不像是时晴记忆里狭窄的舱体。狭窄的空间里有人的痕迹,有人的装饰,有她摆放的写字挂画,青星的太空站如此开阔明亮却一无所有,她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想她一定是到了很遥远的未来。在绕过路口的一瞬,天光下彻,云烟还有云烟里的雨,青星的天空还有空中不计其数的明月就同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那时,她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代、什么星球”
“你错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距二零四五年的一别,你前往了未来,我回到了过去,但最后,没想到居然还能走在一处。”
李明都站在她身后,凝视着浩瀚的云天:
“这里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或者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雨带在远离观测站,天空这才稍微晴朗了点,只有几缕最高的云还徘徊在大气绝高的穹顶。硕大的群星出现在云的边缘,各自明灭。
李明都已经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那颗蔚蓝色的明月。
顺着李明都的目光,时晴也同样看到了那颗璀璨如宝石般的蓝月。
“那是这个时代的地球……”
李明都低沉地说道:
“那是两亿年前的地球。”
“请说给我听。”
李明都顿了下,开始解释起他们现在的处境。听着,听着,时晴的身子颤抖起来,她忽然有一种恸哭的冲动,如果是秋阴的话,或许已经哭了出来。但时晴只是弯下了自己的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呜咽声。好一会儿,她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重新抬起身子,目光正对像窗户似的玻璃。高耸的云朵像天上的月亮伸出了臂膀。而月亮拒绝了云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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