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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历三十三年,下秋月十八,雪舟南郡山阳县,五泉村。
夕阳银山半遮面,雪舟山脉上的皑皑白雪被映照成晶莹红色,一道人影背对夕阳,冒着白气自雪中小路尽头露出,脚步沉重踩的白雪咯吱作响,一身动物皮毛拼凑缝成的杂色皮袄下是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浓眉细眼,鼻梁高挺,霜白连鬓胡。
却不是这猎人年纪大,而是这天儿着实太冷,呼气和着寒意凝在胡子上,顶带杂色狼头帽,一手提着牛角短弓,另一手则是拎着两只已经被剥了皮的兔子,兔子皮被这人影一前一后背在身后冻得僵挺,兔皮下一把横叉在灰黑腰带上的柴刀,刀下经年累月不怎么清洗的杂色皮袄,上有着道道黑红,血腥味扑鼻而来。
猎人走在踩出小道的雪路,东西走向,路东边尽头是一个仅有十余户的村落,村里唯一的外出路就是这猎人脚下的小道,即便没有雪不过一人宽细,天冷无人出村,本就人烟稀少的地界,小道上的雪窝子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这猎人就是踩着这些路上的雪窝子往家赶,天已经黑了,在村外过夜很危险,即便是没有野兽,在凛冬时节人也会被冻死。
村北是连绵不绝的矮山,属于御宇国西北雪舟山脉的一部分,村南边则是一道陡崖,约摸着有百步之高,陡崖边围着铁木树杈围的栅栏,防止有人跌落坠亡,一条抬脚可越的小溪自西北向穿村流过,小溪出了村后向南一拐转向落入陡崖之下,形成了一道并不算多大的瀑布,随后溪水入河。
隆冬时节,溪坑两侧已然结冰,小溪源头在村西北三里外的五泉山上,之所以这小溪和这村落的名字也都叫五泉,五泉山上共有五口泉眼,四冷一热经冬不冻,保证了山下村落的吃水用度,也确保五泉溪在这寒冬之中不完全被冰封,只是村落里的人少,用水也就不多,陡崖之下的那条小河被五泉村的人们称之为雪舟河,是雪舟山脉流入白河上游的支流之一。
“武叔,在家嘛!在不在家啊,看看我手里这山货……”
年轻猎人入了村,抹了一把胡子上带的冰碴,甩下后如同飘雪落地,他在村口的第一家青色矮石墙外喊了一声,声音略有沙哑却是底气十足,一听就知道这猎人年纪不大,约莫着也就二十多岁,正值壮年。
五泉村不大,十几户人家,全村加起来都不到百人,因地处偏僻,出入困难,但五泉溪周围平坦,所以即便家家独院,也是能保证村外还有些许的富余土地可供耕种。
喊话的年轻猎人嘴里的武叔家,就是进村村口第一家,三间联排土房上皑皑白雪已经探出雪舌,房子外的两块篱笆地中间是一条两人宽的过道,雪已经踩实,一条大黄狗在院墙内打转,听到这人的喊叫,摇着尾巴吠叫两声后便躺在雪地里露出了肚皮,显然对这个年轻猎人的气味非常熟悉。
当然更多的还是想要这年轻猎人扔出点边角碎肉,只要这个猎户回来,大黄狗总是能吃到一些平常吃不到的好东西。
又喊了两声之后,院里依然无人回应,这年轻猎人眉一挑,也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根冻得梆硬的带肉骨头扔给了大黄狗,那大黄狗一口接住随后跑到自己的夯土小窝里撕咬起来,小院里的声音有些异常,年轻猎人侧耳倾听片刻,讪笑着摇头快步走开,坏了人家的美事,这个时候不跑还等着挨揍不成?
不过,他还是嘴欠的喊了一句道:“武叔,你家大黄吃了你家鸡啊!”
“木束仁!你个混小子,给我等着,看我不撕烂你那条腿,不是,嘴,我……”人没出门声先出,屋内还传来女人的呼喝声,不过等到木束仁走远,那个武叔也没出来,估计是让武嫂给扽回去继续温存了,至于还能不能让武嫂满意,那就不是他木束仁该管的事了。
残阳落尽,天气越发黑起来,村里烟气弥漫,年轻猎人不急不缓的往家走,跟村里能看的到的长辈后辈打着招呼,炫耀着今天下午的收获,笑着来到自家门口,眉头一皱。
门口有脚印,而且还不少,尽管上面覆有浮雪,但他狩猎经验丰富,这点障眼法对于他来说毫无作用,木束仁在院外绕了一圈,除了门口到村路之间的痕迹凌乱之外,也发现了一些没有遮掩的脚印。
他能猜得出,看样子是村里人围着自己院子看什么,抬头望了望屋顶,见丝丝黑烟冒出,木束仁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人,且正在烧火,这怎么院里进了贼,方才见过的长辈怎么都没告诉自己一声。
大门只是用木棍别着,这种小地方都是穷苦人家,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拿掉明显被换了方向的木棍,木束仁不急不缓的推开院门。
他家的院子比武叔家要小上一些,泥土夯的围墙倒是比周围的邻居家高一些,大门正对着一排三间青石屋,大门到屋门之间是一条笔直碎石路,左侧是篱笆围成的鸡圈,养着一公三母四只鸡,右侧是菜园,靠着墙头的地方堆砌着等高的木柴,木柴旁是个等腰粗的木桩,上面立着一把斧子,屋墙上糊着混杂草段的黑泥。
雪舟山脉的冬天很冷,五泉村的百姓除了屋外墙体要糊上泥保证寒气不入屋外,剩下全靠火炕御寒,倒是镇子上的大户人家还有火炉火盆什么的取暖物,那都是金贵东西,平常百姓可用不起。
五泉村靠山吃山,冬天不缺干柴,甚至还能烧炭卖给镇上的大户人家,赚点吊钱补贴家用,屋后面种了三四棵果树,果树高处之间挂着草绳,草绳上则是晾着处理好的野物,这就是一个很是普通的猎人之家。
慢慢走进院中,木束仁听到了方才就隐约入耳的咳嗽声,抽出腰间的柴刀,缓缓的走到屋门前,看着丝丝黑烟从青石屋门口冒出,伴随着一声闷响和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推开门,寒气入室,呛人的烟味如同被脱困的猛兽一般猛然窜出,屋内已是浓烟滚滚,加上天色转暗,几乎进门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中间屋子就是厨房,左右两个灶台,连着东西两屋的火炕,剩下的空地基本上都被已经砍好的干柴堆满。
进了门半步未落稳,听到浓烟之中传出铮然声响,随后一道白影自浓烟中带着寒光直奔他而来,木束仁手里拿着柴刀却像是吓傻一般向后一退,却是被门槛绊到脚后跟,身形不稳啊的一声朝后倒去。
那身影自他身体上方窜出,自屋中飞入院内,木束仁不敢耽误,握紧了柴刀赶紧一骨碌爬起来面对对方,那女子一脸恼意的抬起头。
只看这女子蛋圆脸被烟熏的黝黑,高鼻梁,杏花眼,剩下脸上就看不出什么来,头发用银白发带高高束起,过肩长短,身着镂花碧色长裙,白色束腰,脚踏棕色狐皮靴。
腰间银丝编花缠绕的青色木制剑鞘,三朵银雕雪花护环,花分六瓣,棱角分明,中心各自镶嵌着白红绿三色猫眼宝石,剑标不大,但上面依稀可见遍布镂刻银雪花,手中剑长一尺八寸,闪着幽幽寒光,剑首不大也是半个雪花状,这短剑有个奇特之处,那便是剑身和剑柄之间居然没有剑格,这要是与人对战,短兵相见时怕是要直接被削掉手指。
此时这女子左手持剑,右手剑指护在胸前,妙目之中闪过一丝惊异,却是打量起对面这个年轻人来,此时的木束仁双脚岔开,略有前后,右手柴刀,左手却是拿了一支羽箭,左前右后,身体微微拱起,随时准备暴起或逃命,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小院之中除了两人口中呼出的白气,剩下的就只能听到猎户那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您是哪位大侠,小的应该没得罪过女侠,还求女侠饶小的一命!”见着女子也不说话,木束仁微微向左后方挪了一小步,屁股顶在了石屋墙上,一边死死的盯着这个闯进自己家还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女子,高声喝道,现在村里各家都应在做饭,这女子一看就不好惹,多个人自然也就多一份力量,至少能多一份活命的机会。
可惜,没有一家回应的,显然周围邻里无人出屋,甚至村子里的狗都不多叫一声,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那个,这位女侠……”木束仁吞了吞唾沫,谄媚的笑道:“女侠,如果你想借小的屋子,小的这就滚,只求女侠饶小的一命!”说完手一松,手中家伙落地,双腿一屈伏身磕头,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让对面的女子明显一愣,只是她一脸黑,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两个人一静一动,离着约有十步,虽依然是僵持,但院里却是没了方才那股肃杀之气。
“木郎,可是你回来了?”
黑面黑唇露皓齿,声若夜莺,眸如杏花,一句话把木束仁问的愣住,在御宇帝国,郎这个称呼常用于夫妻之间,眼前这姑娘怕不是被这打呛烟熏得糊涂了吧,“女,女侠,你方才叫我什么?”说完年轻猎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刚才并未听清楚。
“你是不是木牧?”那女子见状声音之中夹杂了一丝戏谑,手中的剑却未曾放下,木束仁立刻摇头说道:“这位女侠,小的确实是姓木,可小的叫束仁啊,木束仁,求女侠饶命啊,女侠!”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年轻猎户已经被吓得涕泗横流,脚下的青石板也被他磕的砰砰作响,话到最后都开始说的不利索,显然是已经被吓破了胆。
“束仁……口,二,人……吴!果然是你!木郎!”
“哎,女侠,饶命啊,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木郎啊,小的,小的叫木束仁啊,真的……”木束仁听完又是一阵连连磕头,摆手拍胸发毒誓,起伏之间却是将地上的羽箭拿在了手上,随后猛地一甩,身体侧身打滚站起,一边喊着救命,一边沿着石屋墙根想要跑到屋后翻墙逃走。
却不想那女子一愣之后,后发先至高高跃起躲过甩过来的羽箭,脚踏扔出的剑鞘,如同仙女腾云一般,径直跃过石屋,手中剑尖一点落在猎户肩头,将刚跃起木束仁从墙头上直接拍了下去。
年轻猎户惨叫一声,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看着离着自己不过五步的女子,感受着距离自己脖子不过两拳远的寒意,终于明了自己跑不掉,于是脸色死灰磕头如捣蒜继续求饶。
那女子却是冷哼一声缓缓说道:“平历三十年,闻惠郡云来县,官道旁吴家客栈,伙计小吴子,因狴犴楼缉杀匪徒而远遁,没想到吧,整个门里只有老娘押对了,三年,老娘整整找了你三年啊!木郎!”这女子最后几句话说的咬牙切齿,但眼前猎户却依然恍若未闻般磕头求饶,动作没有因为这些话有丝毫滞涩。
见状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别装了,你头上的伤痕是做不了假的,真当我寒花门没落不知道你真名叫木牧?是真正的铁木遗孤?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身在江湖,你真觉得你躲得了吗?”
“女侠,您大人大量,就放过我吧,您说这些小的真是啥都不知道啊,饶命啊女侠,求您饶小的一命啊!”这年轻猎户依然扶着帽子痛哭求饶。
见眼前伏地之人依然不为所动,这女子自顾自说道:“寒花门门主令,嫁给你这个铁木遗孤,答应帮你复仇,就可以继承门主之位,如今你孤身一人,想要查清当年惨案都难如登天。当年惨案我寒花门也被牵连其中,有我们的帮助,你大仇当报!”声音一如方才动听,可话语之中的杀意恨意却是越发强烈,伏地的猎户顿感身上寒意,被吓得抖若筛糠。
“站起来!”这自称来自寒花门的女子叱道,地上趴着的猎户似乎能感受着话语中的压力,微微抬头向后爬了两步才颤抖着站了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倒下,还瘫倚在墙上,面如死灰,口中依然呢喃着求饶的话。
“你方才逃跑,前两步用了七魔谷的流沙步,真当我看不出来?七魔谷覆灭,你再这么躲下去,怕是吴家客栈也会因你遭灾,届时第三次害人灭门,你可愿?”
黑脸女子眼睛微微眯起,最后可愿二字更是加重少许。话音刚落,眼前这个年轻猎户眼中神色一变,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然弹起,双手齐动,一手扣住了女子持剑手腕,一手却是已经捏在了这女子咽喉之上。
前一刻还唯唯诺诺乞求活命的蝼蚁转眼变成了噬人的猛兽,气势陡转,那含而不发的杀气令眼前女子头皮发麻,但面对如此变故,那女子眼中却是露出一丝娇柔,尽管咽喉被制,却是依旧娇滴滴的喊了一句木郎,媚眼如丝,并不为眼前困局所动。
“为什么,我已经躲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找我?”说完已经承认了身份的木牧喟然一叹,松开眼前的寒花门女弟子,退后两步后,面色恢复平静,有些没好气的的问道:“屋里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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