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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口气,”容羡语调模糊,从卫挽手中抽出那个拭手帕子,就着揩掉折扇利刃上的血迹,“营外布防,阿挽可有想法?”

卫挽抬眸看向容羡,神色沉凝,眼底弥漫延展着凉意,她自幼对军中布防有着极高的天赋,带兵征战以后,更是极为深谙,但容羡并不知晓,这么问只能说明:

“是阿父惯用的行军布局。”

“你长在京都,没怎么见过淮武王对敌,”容羡将方帕反折,露出干净的一边,将残留的血印子擦掉,“你那几位兄长和幼弟,可谓是得天独厚的承袭。”

卫挽思忖半晌,她和北戎、北蜀三年拉锯的末期,乘胜追击深入北疆之际,确实发现过一些端倪和痕迹,但卫家绝无叛国的可能,否则以阿父的才略禀赋,尽可率领三十万卫家军挥师南下,直入都城:“北地广袤,雁门关之外虽还是一片荒棘,但东西两侧接连着北戎、燕云十六州。北戎境内水草肥美,若能将湖水向东南开凿,便不愁这荒棘是不食之地。”

“时日有差。若阿父二十几年前便图谋向外扩张,能承袭阿父天资的唯有大哥,刁樽也未必会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何况卫、郑、宋裂晋,阿父驻军雁门也不过十八年。”

“淮武王驻军雁门不是在泽安元年,而是……”容羡抬起眼眸,直视卫挽,锁着她的视线,满是意味深长的黑沉,“晋昭年间。”

“如今天下人谈及淮武王,只道周王因功分封的侯,但三家分晋之举过于惊世骇俗在先,大张旗鼓迫周妥协承认在后,此行为无异于反叛,其余各家实则均有猜疑,尤其郑、宋,更是心知肚明,淮武王是周王用以制衡卫王分封,而让卫王时刻忌惮着你阿父的,绝不止如此,”容羡收拢扇面,规矩的捻着码齐整,“晋公授封初年,山戎林立,频频动乱,容氏、狐氏,追溯根源皆出自周朝世家,而卫家先祖出于草野,一路跟着晋公平山匪,逐外敌,筑城墙,说这先晋的江山,一半是卫家的都不为过。”

“卫家的嫡子嫡孙,那一身无畏的少年意气颇得晋侯偏疼体惜,晋侯执政间,世家勾结外敌,卫家家主披甲北疆,但奈何年迈不敌,不幸身亡,动乱再起,也就是这时,卫伯父自请去边关历练,从籍籍无名的马前卒,到晋昭末年已然升至边境小将,可见天资卓然。郑、宋围攻晋阳城之际,卫伯父率小队骑兵千里奔袭,半路却被山道坍塌横阻,”

容羡眸底漆黑,眼尾长睫挡去周遭烛火反映在眼瞳里的光晕,恍惚中翻涌起另一片烽火。

晋阳城狼烟滚滚,黑沉中混杂着浓浓血雾,城墙被投石车砸的破陋,城门被圆木撞的残缺,外河道吊桥被火烧成灰烬。云梯七扭八歪的架在断瓦残垣上,箭矢卡在砖缝中、人身上。

烽台上的狼烟终究没有等来北疆的援军,只有张帜扯旗烧杀抢掠的山地同袍。

容羡站在城池墙垛上,手挽一人高长弓,纣腕细微颤抖,背后被一个清隽的男子抵着,温润宽厚的手掌圈拢他的手持握躬身,另外一只手调整着他搭弦拉弓的角度,男子带着他开弓,食指指节和拇指捏着箭杆末梢,将弓拉开一个满月,声音矜贵自持,雅致坚定:“兰亭,看见了么,那张旗帜,打下它。”

语毕,箭矢破空,百里之外的架旗杆骤然倒下,猎猎生风的帜沾上了血泥,被践踏在土里。

四岁的容羡穿着短打降色小袍,握着比他高半身的弓,白净严肃的小脸上满是豆大汗水,唯独不见退却和害怕,一字一顿:“父亲,擒贼先擒王。”

“等不到了,”男子看向北方的荒芜,隐约能看见边境横阻的山脉,“兰亭。”

容羡站在城墙垛上,执拗的弯腰,手伸向男子腰间斜挎箭筒:“父亲。”

“擒贼先擒王固然首要,”男子揉了下容羡的发顶,抽出一支箭,重复方才的动作,耐心且孜孜不倦的教导,“但更重要的,是心中信仰。”

箭羽穿透云烟,坐镇后方的领军自马背跌落倒地,不留一息,远处围拥的方针霎时乱了阵脚。

“先晋不亡,异姓旌帜不可张。”

容羡回头,望着男人镇定自若的脸庞,不由自主的跟着念了一句:“先晋不亡,”

男人闻声,低眸,眼底有着些许笑意:“嗯,先晋不亡,我们会赢的。”

“阿羡,要记得,为臣之道,忠君爱国。”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男子反身,将容羡推下马面墙垛,同时后仰坠下,“天气晴朗,惠风和畅。”[1]

容羡猝不及防跌在城墙步道上,手掌被被细碎的石子擦破,衣袍下摆染了步道上士兵的血,他顾不得,飞扑上前想要抓住男子的一片衣角。

那时,容羡还不足城池墙垛的高,看不见城楼下的光景,擦破的手扒着城墙上的窥口,仿佛感受不到痛意,张了张口,却呜咽不出一声。他茫然望向四野,咬着牙,费力拉过人身垫脚,抬头之霎,便只见一支重箭飞驰而来。

'锵——'

另一个方向破空划过青铜箭,不偏不倚钉在箭镞上,重箭一偏,卡在了城墙上。

一匹黑鬃大马从北方疾驰而来,一身玄黑甲,反手将弓夸背在身,缰绳一勒,黑鬃马越过护城渠,甩尾扬蹄躁动立起,而后挡在城门前,也挡在父亲的尸身前。

“攻城?”卫靖骥眯眼一笑,可眼底冰冷,周遭血腥戾气化为实质,“从小爷身上过。”

“单枪匹马就敢在叔公们眼前嚣张,”郑氰面上闪着几分不以为意,若是换了他老子卫鹄,他还能忌惮三分,偏偏来人是卫靖骥。

“叔公?您怀里揣着金秤砣不成,能随时随地往自己脸上贴,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卫靖骥不由噬笑,带着嘲讽,“在谁眼前喊打喊杀呢,畜牲杂碎,上赶着给小爷提鞋都不配。”

“你!竖子尔敢辱我!”

卫靖骥反手持枪,向外一震,枪杆在他掌心划出一截:“要战便战。”

肆意嚣张。

卫靖骥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抬头看向城池上的小脑袋,未持枪的手张开:“下来,卫小叔接你。”

容羡抿唇,满是稚气的狐眸微圆,扫向黑压压,虎视眈眈的敌军,咬着牙,恍若镇定的踩上墙垛,张臂跃下。

凄厉萧瑟的风从耳边刮过,下一瞬,便被人提着后领卷进怀里,甲胄并不寒凉,带着些潮热,带着厚茧的大掌在他头顶重重过了几下:“好小子!”

卫靖骥瞧着郑氰老脸崩得僵硬,却仍然按兵不动,带着嘲意勾唇,翻身下马。

郑氰勒着缰绳,驾马后退了半步。

远处马蹄阵阵,地上碎石擦着地细密震颤,周遭马匹躁动的换着蹄子。卫靖骥拉过容羡,解开身上玄色披风,收敛着地上容峪的尸身。

远处骑兵压过,盛气凌人将其逼退,双方僵持,不过半响,厮杀之音便从城内传出,妇女惊叫,孩童啼哭。卫靖骥敛尸的手一滞,但仍稳步有序的收拾好。绝境之下的救命之情,危难之地的体面之恩,都是他当年不得不听从离开晋阳的因由。

……

卫挽骤然抬眸,凤目微眯,心下闪过一根丝线牵引着针,快的让人抓不住,“军队急行,必有先手探路的兵,可大军却偏偏走了崩塌的山路,错漏的未免太恰当好处。”

“晋公执政年间,大肆变革,重武却不轻文,”容羡眯着眼,声线轻缓,“六卿之列,除了为首的狐、容两家是大周世家,余下皆是新起武家,可晋国的初立,本就兼并山戎,手段过于狠厉,更使人心动荡。”

“郑、宋是伐晋主凶,卫掳是帮凶不假,可细算功绩,却不如另一位武家。”容羡弯着眉眼,常常带笑的唇畔如今轻抿,“晋阳当时的光景,说是饿殍遍地也不为过,让晋阳沦为炼狱的并不是郑、宋,而是由内反叛。”

“城门未破,”卫挽话音一顿,虽然先晋六卿中的世家只占两个首位,但晋阳的清贵世家其实不少,但当年死的死,亡的亡,否则若是余留下两支,再加之狐石和阿父,卫王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卫掳来坐,“……是护城军。”

“杨家。”

“杨冲向内撕咬,趁机谋乱,”容羡抬起狐目,专注的看向卫挽,“卫伯父带来的铁骑只能转而攻城。”

“杨冲谨慎,并不恋战,在金阙中并未得到他想要的,便从带着反叛的护城军,暗道逃离,蜗居太行山。”

不消片刻,卫挽就想明白了其中细枝末节,杨冲带着护城军在太行山占山为匪,重新拾起了老本行,打家劫舍、韬光养晦。不过是吃准了三家裂晋之初的动荡纷争,无暇顾及他。

等人想起来,他早已养精蓄锐,足够东山再起,带着护城军掠地夺城。

泽安十五年,紫荆关驻军和容羡豢养的反叛军合力剿了当年杨冲带走的六万护城军,而容羡的六万私兵顺理成章顶替了太行山六万护城军,天然地势,更是绝佳的庇护之地。

杨冲应该也没想到,谋算谨慎一世,最后会败在一个将将及冠的少年身上。

卫挽眉头微蹙,将心中缠绕的线团解开几缕:“杨冲想要什么,玉印。”

“还有虎符,”容羡瞧着墨玉扇扇面上的血迹,尤为碍眼,便展开折扇,抽了扇面,持握扇骨摩挲,“杨冲为人狡猾,知道强行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光是天下学子的唾沫便要淹死他,就将晋公关在金阙地牢,并未亲自下死手,逃离之时将人带出了金阙。”

“又得知宜阳焦氏曾被周王族姬氏贬斥,早已心怀冤犹,便将人转送到了焦觅手中。”

“而三十万边城军在侧,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卫伯父在北疆拥土为王,一个锋芒毕露的剑,却不断向内延伸,逐渐成为三家心头的刺。”

容羡这一席话并不浅显,不用费心思忖便能明白其中深意,曾祖和祖父跟着晋公打天下,阿父是公子玺的伴读,又颇得晋侯荣宠,可四库史书从来都是捷者执笔。[2]

卫掳本就是庶出,背刺父兄,参与谋乱,封王这路走的名不正言不顺,他心知肚明,而卫挽自幼在晋阳长大,虽然得容羡在旁看护,但对先晋时的卫家,早就先入为主有了‘不会叛国,但未必忠君’的印象。可阿父忠于先晋,必然会成为三家的眼中钉,即便卫家是外敌侵入中原最坚实的盾和刃,但终究难抵要将卫家嫡支赶尽杀绝得心思。

更何况,三十万边城军的诱惑太大了,八郡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卫掳不会善罢甘休,郑、宋狼顾鸱张,外敌也在一旁鹰瞵鹗视。

“若晋昭年间,阿父深入敌营布下此局……”

“所以,卫家满门战死,是必然。”卫挽勾着唇角,含着薄凉嘲弄的弧度,“外敌存着逐鹿中原的心,卫家镇守边境多年,是拔地而起横阻屹立的山,手里沾着不知多少蛮夷的鲜血,他们自然恨极了。后方嫌高岸深谷阻拦他大展宏图,拉帮结伙持锤凿山。”

“不尽然,”容羡狐目上抬,视线凝着她的眉眼,“卫家军和北戎交恶多年,和北蜀也频频纷争,不论是哪个,都没真正从你阿父手里撕扯下过血肉。而我记得卫家军令里有一条,是死战不退。北戎和挛鞮且姜合力攻下雁门之后,若真擒获你父兄或斩其性命,也不该如此消停,不说大肆宣扬,也该围炉煮肉来庆贺。”

“卫伯父带兵多年,由这从长计议,只待今时今日一击必中的一谋可见,许是早有远虑也说不定。”容羡这话说的耐人寻味,卫挽听了都不由思忖片刻。

“若我没记错,容伯伯当年也是公子玺的伴读。”

“容羡,”卫挽提步上前,两人对立,下颌微抬,看着那恢复原样的昳丽容貌,“你当年离开晋阳,起兵谋乱,有没有我阿父的手笔。”

容羡狐目低垂,长睫恰好能遮盖住其中神色,仿佛给黑沉的眼底蒙上了一片氤氲的雾色,隐约映着卫挽潋滟的小脸。

“呦,”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冷风嵌入,“两位好雅兴,外面战火连天,里面……风光旖旎。”

卫挽凤眸陡然厉色,反身之际却被容羡揽住了腰,清冽的音色从耳侧上方传来:“不是让你看着人?”

“外面差不多稳了,”泸衾手臂上搭着大氅,视线探究的落在卫挽的脸上,阔步上前,怀中抱月作了个揖,笑的颇为玩味,“小玉珠子?”

卫挽眉梢上挑,睨了一眼容羡,转而就被他揽着腰带到身后,取过大氅披在身上,修长的手指勾着系带,狐目泛着凉意,淡淡吐出两个字:“眼睛。”

泸衾顿时脖子一凉,缩了缩,指尖微蜷,放在唇边轻咳两声,收回视线之际,偏移,正巧看见躺在地上刁樽的惨状,表情有一瞬错愕,忙上前摸了下心脉,嘴角微抽:“你俩……怎么不给人打死。”

“是想来着。”容羡的动作不疾不徐,神色慵懒,不以为意,见他要开口说什么,神情自若,“不是还没死。”

“是还没死,”泸衾没个好脸,旋即,凝着不远处整条断掉的胳膊,切口还出奇的平整,眼睑止不住的上翻,“但也快了,眼下血流不止,未必能将人救回来,他这是调戏你了?让你下这黑手……”

容羡长睫上压,露出狐目中的神色,泸衾瞬间哑言:“我若真没轻重,他早就没进气了。”

“要不要叫个军医……”泸衾抿着唇,刁樽是个重要的人物,二十年前与之勾结的先晋世家,绝不止有郑、宋,北蜀王都的势力也与他息息相关,若是让人轻易就这么死了,没了线索,实在可惜。

“我不就是。”容羡扔过去个瓷瓶,长睫遮着一半瞳色,莫名让人觉得危险,“血止了,留口气就行,审问一样要上刑。”

容羡侧目垂首,看向卫挽,视线刚看过去,便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泸衾,先晋臣子狐石的外孙。”

卫挽有些意外,而后对着泸衾淡淡点了下头,丹唇轻启:“卫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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