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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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霜寒傲雪。</p>

大雪纷纷而下，被这北风一吹，倒是吹出了个雪满人间！</p>

又是一个寒冬，又是一场经年不遇的大雪，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抹颜色：冷！</p>

荒郊野外，尤见积雪寒深。</p>

寒风呼啸亦如猛兽怒号，在这苍茫大地之上吹袭，让世间从此失了声音，让万物自此噤声。</p>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p>

可就在寂静无声的荒野之中，偏偏传来了阵阵道谣，道谣声音微小，但悠远潜长，哪怕是这天地之音也不能将其掩盖，成为了这天地间的第二种声音，与这天地之音分庭抗礼。</p>

“世人都晓神仙好，不老长生无穷妙，我却反说凡人好，无拘无束任逍遥。仙道原是独木桥，人间才是阳关道，你来争，他来抢，挤破头颅真可笑，真可笑。殊不知醉梦红尘三千丈，方才是世间正道，嘿嘿嘿，世人皆笑我：不是痴儿却太疯癫！”</p>

只见自东而来一道人哼着道歌，身着一袭白灰道袍伴着风雪而来，身形修长，梳着道髻，一半黑一半白中间还有一缕灰，放浪形骸，踏歌而行一手拿着酒袋，一手举着一面旗子，旗子上面写着：前知五百年，后通五百载；消灾解难避人祸，镇鬼屠妖灭鬼来，而‘算无遗策’这四个大字在那旗杆的最高最上头。 一步三摇晃，跌跌撞撞。</p>

满身泥泞，看来这一路上不知道跌撞了多少次，脸上泛着红晕，周身酒气逼人，这道人虽然已入了中年，纵然身形落魄，脸上有了沧桑之感，可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气度不凡。</p>

道人拖着一袭道袍悠悠走在风雪之中，看着变得昏暗的天色，猛灌下一口烈酒，对着漫天的飞雪一声长啸：“好一场大雪！好一个杀人不见血！”</p>

便就此倒地，脸上一幅悲痛模样，嘴中喃喃自语，不知再说这些什么，不消片刻后竟在这冰雪中酣睡起来，无畏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以地为床以风雪为被。</p>

天意如刀，世情如霜，倒卧风中，尽饮霜寒。</p>

寒风呼啸本就是肃杀之音，代替上苍肃清天地万物，现如今的静寂空旷却被这疯癫的道人破去，怎能容的下他！</p>

方圆三百里的寒意尽数聚拢，在这疯癫道士上方慢慢积聚，以寒为意，以雪为形，逐渐形成一只百丈的雪兽，雪兽踏空而行，夹杂风雪呼啸而来，一路走向那邋遢道人，对其嘶吼咆哮，震耳欲聋，惹得远处一座座雪山发生了雪崩，无数的崩雪开始从山上滚落。</p>

“谁在叫嚣？是九花阁的阿悄，还是醉春风的四娘？”这疯癫道人并不理会，道袍一拂，侧身继续酣睡。</p>

“嗓门怎么这么大，不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讲道理吗？贫道好歹也是花中常客，还怕我赖账不成？”</p>

那雪兽见这道人不为所动，一跃而下，将邋遢道人压倒在脚下，一瞬间从喷出无数飞雪，欲将这道人冻结成冰，化为这冰天雪地的一部分。</p>

地动山摇，眼看着这道人就要被雪活埋，道人才感受到了异动，双眼一睁，方看见那滔天的雪兽正张着巨嘴对着自己嘶吼。</p>

“我就说阿悄四娘的口气没有这般腥臭，原来是你这畜生在扰我清梦，还不给我散去，临。”</p>

疯癫道人一声低喝，声音竟比那雪兽之声更为雄浑，一下子便把那百丈高的雪兽喝的身形涣散，化为无数雪花，漫天飘零，而那一座座雪山也在这一声低喝之下停止了崩溃，积雪重新回归各做山顶之上，好像之前惊天动地的雪崩并没有发生一样。</p>

一喝风雪尽散！</p>

“我早就说过，嗓门大是没有用的，还是要讲道理。” 风轻云淡，疯癫道人掸了掸身上的风雪，继续向西走去。</p>

还未走出多远，便发现这人烟罕至的山野间，竟然有着一座茶馆，这茶馆生得突兀，好似无中生有，飘出阵阵茶香，沁人心脾，茶香四溢，不知飘出了多少里，天地之间的寒意被这茶香驱散了许多。</p>

茶舍残破简陋，不过简单支起了一个帐篷，里面摆上了三两圆桌，四五方凳，门前矗立一竿旗杆上书：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道，吃一盏各奔东西；横批：人生是苦。</p>

茶舍内独留一个老者在炉前煮茶，老者早已是满头花发，时间如刀在他的脸上肆意雕刻，留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若不是眼中不时散发出一道道精光，看向炉中茶汤，旁人怕是都以为这老者已在这风雪中坐化。</p>

此刻老者端坐炉前，轻摇蒲扇，煽风点火，动作从容却不失分寸，把握着火候，火中只有一块青木燃烧，而炉中亦只有一片青叶，在水中沉浮。</p>

炉中火越来越旺，而茶舍外的风雪也越来越大。</p>

癫道人徐徐走到茶舍外，看了眼茶舍外的对联，停下脚步，沉思起来，就在这时，茶舍中传来老者话语：“道长，何不进来饮一杯热茶，讲三两道理，驱驱身上寒意。”</p>

“也好”道人侧目看了眼旗杆上的对联，大步走入茶舍内，随性而坐，面向老者问道：“可有酒？”</p>

“没有。”</p>

“可有肉？”</p>

“也没有。”</p>

“那你这里有什么？”</p>

“浊茶一盏。”</p>

此时火中青木已经燃尽三分之一，而炉中的茶汤微微有声，水已然一沸，老者拿出三只茶碗，沏出一碗茶端到疯癫道人面前。</p>

疯癫道人看着面前的茶汤，迟迟没有接下，心中默默推算着。</p>

“酒能醉人，茶能醒神，道长推茶求酒不知图的是什么？”</p>

“哈哈，可笑世人愚昧，喝酒皆想求得黄粱一梦，而贫道但求一醉只想图个糊涂罢了。”</p>

“哦？道长还不够糊涂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道长既喜欢讲道理，怎个又不明道理，大寒之日却仍在这大道上来回奔波？”</p>

“只因贫道闲来偶得一卦，求得震上兑下雷泽归妹卦，有殃有咎，无始无终，贫道想出来看个究竟，觅个始终。”</p>

“究竟？始终！道长，有一事困扰老朽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惑？”</p>

“哦？何事，但说无妨。”</p>

“敢问道长，这通天道上，轮回路下，谁人无辜？谁能无辜？”</p>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一下便乱了疯癫道人的心神，手中指算更无卦形，过了半响，方才大笑道：“原来是你这老小儿！”</p>

看了老者苍老的脸，疯癫道人脸色逐渐恢复了平常，飒然一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小子竟也会老？”</p>

“天若有情天亦老，那人都会死，我为何不会老？”</p>

老者将茶汤又推到了癫道人面前。</p>

癫道人这次并未拒绝，嘴角浅笑，一手接下，端起茶碗，嗅一口茶香，双眼紧紧盯着老者，缓缓说道：“有你为我亲手煮茶，我看这茶比酒更能醉人，也更能杀人。”</p>

“老朽气血枯竭，已经听不得杀人二字，如今不过是在荒野边等着旧人，为他们沏上一盏浊茶，共饮一杯罢了。”老者继续掌控这火候，看着茶汤兀自说道，此时水已二沸，老者沏出了第二碗茶。</p>

疯癫道人细眼看了看茶汤：“天上的水，地下的木，人间的叶，加上你亲手煮茶，是我记错了吗？”</p>

“记错什么？”</p>

“记错你从不求人。”</p>

老者哑然一笑：“你既然在之前就已经知道却仍然接下了这杯茶，那就是答应了。”</p>

疯癫道人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好奇，你这第三碗茶留给谁？这世间能帮你的不过六个人，一个求不得，一个看不破，一个梦不醒，一个痴不迷，还有一个放不下，至于这最后一个嘛</p>

……他已经死了好多年。”</p>

“道衍还是那个道衍，一瞬间就洞悉一切！”</p>

疯癫道人继续说道：“而除我之外，能帮你的四人之中，一人不愿来，还有两人不能来，能来的只有一个半,我说的可对？”</p>

老者继续煮茶，默不作声，似被这道人言中。</p>

疯癫道人长叹一声，将茶碗又放回了桌上，转身便欲离去，“既然这里无酒可喝，那我还是另往别处找酒去。”</p>

就在疯癫道人一脚已经踏出了茶舍时，那火炉前的老者蓦地放下了蒲扇，看着炉中的茶叶轻声说道：“道衍，你可知纵然是你也会算错！”</p>

“算错？那个能让我算错之人已死！”疯癫道人听了这二字停下了脚步，脸上不羁消失大半，似这二字勾起了他一桩往事。</p>

“可敢与我一赌？”老者问道。</p>

“赌什么？”</p>

一听到赌字，疯癫道人一下来了兴趣。</p>

“依你之见，接下来有几人会来？”</p>

疯癫道人嘴角上扬，不假思索道：“三人。”</p>

“好，那就以第三盏茶为限，若来的不是三人，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若是三人，那么这茶你饮了又何妨。”</p>

“你这又是何苦，明知是输何必要赌？”</p>

“因为我已输无可输。”</p>

疯癫道人看着老者已然苍老的脸，端坐回老者面前，说道：“也罢，贫道就与你一起等个结果。”</p>

茶舍外，风雪愈盛，天色愈加昏暗，又有一人不畏风雪自西而来，细看原来是一青年僧人，一手负立，一手十八颗念珠转动，双眼闭合，脸上看不出喜悲，身上那袭昏黄色的僧袍早已被风雪染白。</p>

这僧人行的异常缓慢，回看一路走过的脚印，才发现不是一个人，而是二个人。</p>

只见僧袍下一阵蠕动，一个小沙弥从宽大的僧袍中挣脱出来，青年僧人本欲阻拦，但终究还是太晚，这第一片雪已落在了小沙弥的僧袍上。</p>

小沙弥长的白净，身着月白色的小小僧袍，年纪虽小，却已初露宝相，一双眼中透着清明。</p>

小沙弥不过八九岁模样，还是爱看雪的年纪，看着天上的纷纷而下的白雪，不禁欢呼起来，“师兄，师兄，快看，好大的雪啊！”</p>

青年僧人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的看着这天地间的大雪，只不过僧人眼中的目光似比这雪更冷。</p>

小和尚伸出一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静静的看着手中的雪花，一时竟看痴了，就这样在风雪中入定。</p>

雪依旧落着，一旁的青年僧人撑起僧袍为小沙弥遮挡风雪，不在让一丝风雪再落到小和尚的身上。</p>

不知过了多久，小和尚的笑意慢慢消失，逐渐化为悲恸模样，闭起了双眼，自说自话：“是啊，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还得看来年，可不知又有多少生灵熬不过这个冬，受雪寒之苦。”</p>

青年僧人听了，睁开了眼缓缓说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人生来就是受苦，出生时啼哭，死去时哀哭，哭亦苦，苦亦哭，为死生哭，为别离哭，为一切求而不得哭，这是他们的因果，唯有自身修得正果，方能解脱。”</p>

“师兄，若众生求不得正果，可有其他解脱之法？”</p>

“别无他法，非得道不能解此苦。”</p>

小沙弥听了沉默半响，缓缓睁开了双眼说道：“倘若我愿替他们受果，拔除其苦呢？”</p>

“若是这般，你必会后悔！”</p>

“无怨无悔。”</p>

“哪怕深陷无间地狱，永无天日？”</p>

“哪怕深陷无间地狱，永无天日！”</p>

一字一顿，落字无悔！</p>

“死性不改！冥顽不明！”一向面无喜悲的青年僧人竟露出了嗔色，掏出了一竿戒尺，上面有九个血色刻痕，就要朝小沙弥头上打去。</p>

小沙弥并未躲闪，而是将手掌摊开，面向青年僧人，可戒尺还未落下，眼角便已流出了一滴眼泪。</p>

微弱的声音再次从小沙弥口中说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