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知足常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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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晚，母亲独自带着一把弦琴去了渡口，并对着江对岸的千名山弹奏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盛知乐旁听在侧，觉得曲调虽多有欢快之意，但母亲反而随着这首自己弹奏的曲子越发郁郁寡欢，甚至无声掉下了眼泪，无法续音成章。</p>

盛知乐一度以为，母亲是因她不经允许私收了千名山山神的礼物，冒犯了神明间而不高兴；本打算让母亲带着她上山，归还山神赐送的小白鹿，可母亲却告诉她，她遇见的那个白发男子，并不是什么千名山山神，而是自己一位阔别多年不见的江湖故人。</p>

涉世未深的盛知乐虽不知他们间曾有过何等复杂过去，但自己感觉得出那位白发男子是记挂着母亲的，而母亲此时也对他有所牵挂，为何故地重逢间两人却总是如此避讳呢？那首中断的曲子，盛知乐品不出多少什么悲欢离合，而母亲也没有过多告诉她其中的缘由。</p>

当时母亲只是说，江湖事江湖了，既已相忘于江湖，不见便不挂，不挂则不执。</p>

如此深奥的话，小小的她自然理解不了其蕴含的深意，只想着，有一天长大成人的她或许会再重游这千名山，并登上那山巅之最间的无尘殿，亲自问一问那位白发男子和母亲的江湖过往，写成一篇动容世人的故事。</p>

也是在这时，盛知乐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有了人生目标，立志成为一个出色的见闻撰记人。</p>

平凡中见证不平凡，跟随父母游离大江南北这些岁月，盛知乐感觉到，父母逝去的年轻时代曾与生养她的南境，甚至于天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p>

每年入夏后的第一个朔月，父母总要带着自己和四哥一同前往汾关，祭拜一位盛知乐已故的姨母，还有一位将军叔叔；而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心情总是一年中最低落，也是最伤怀的时候。</p>

每当母亲在霍姨母的坟前哭得伤心欲绝，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悔恨话，盛知乐总忍不住要问父亲，这位英年早逝的姨母，到底于家门有什么恩情？而亦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的父亲，对她的疑问只是重复着同一句枯燥的说词：很重很深的恩，倾尽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那种。</p>

而直到有一年祭拜时，在那位将军叔叔坟前遇上了一对母子，盛知乐才稍稍体会到这段过往的沉痛。</p>

突然的遭遇，并没有任何言语间的交流，而那位夫人一见盛知乐的母亲，便带和自己儿子“咚”一声跪在了李淳元面前，敬呼着太后金安。</p>

那夫人口中怪异的称呼格外刺耳，而让盛知乐记忆犹新的是，同样吓坏的母亲亦是跪在了那夫人面前，一边慌手慌脚地搀扶对人，一边劝说到她自己听不懂的话：荣华已尽数抛，在这儿的不过是亏欠霍家良多的罪人而已，今日在将军墓前再逢，淳元更无颜面对霍夫人和令郎。</p>

而那夫人在看过将军叔叔显旧的墓碑后，亦是泪流满面，撑着苦笑对盛知乐的母亲说：将军在九泉之下应该很欣慰，您如今还如此记挂着他。</p>

自从那以后，那位夫人对母亲“太后”的敬称如在心中生根发芽，也更加留心到她自己这对父母的身份；而秘密的初现，是在盛知乐十二岁时的中秋家宴上。</p>

那时从燕都赶回楚城过节的二哥，意外地为家中带回了位贵客。</p>

有趣的是，这位二哥带回家中的贵客竟是一位佛门僧人，法号澄念。盛知乐在向二哥偷偷打探后，得知这位叫澄念的师傅本是父亲母族的表弟，俗家名叫盛玉童，之前一直在真龙寺中修行，最近因得寺中主持恩准，出寺游历四方，广布佛门恩德；因在云州巧遇，故盛玉麒盛情邀上这位表叔来楚城做客，一来图个团圆和乐，二来慰藉父母多年牵挂之情。</p>

无怪乎，世人在待人接物间，往往从表面皮相出发立念，在盛知乐眼中，她这位年过四旬的表叔，英俊的外表下不仅找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且谈吐间幽默风趣；更让盛知乐颠覆认知的是，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叔似乎分毫未把佛门清规戒律放在眼里，在家中逗留那几日，与父母一道尽欢聚间，硬是将酒肉荤戒统统破了个干净。</p>

若不是这位表叔头上有佛门皈依三宝九点香记，和袈裟僧衣在身，盛知乐严重怀疑这个表叔是个欺世盗名的花和尚。</p>

不过，盛玉童对于自己喝酒吃肉，破坏佛门清规戒律的行为，倒是有一套在理的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诚向善之人，并不一定要墨守成规，万事一一循规蹈矩；正如顶着好人面相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而又坏人面相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善恶存于心，而不是表象之中。</p>

这个道理颇得盛知乐这个小妮子认同，而在这短短相聚的几日内，她和盛玉童越来越投机间，亦越发喜欢她这位性子洒脱不羁的表叔。</p>

偶尔，盛知乐也会感到纳闷：为何他这位性子洒脱，相貌不凡，且志存高远的表叔会在最辉煌鼎盛的年纪，选择遁入空门出家为僧？问过她二哥，盛玉麒只说这样选择是表叔出于自愿的，而具体原因他也不清楚。</p>

大彻大悟遁入空门的人通常有两种原因：一是满身罪孽经高人点化，顿悟之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是为情所困，为斩断情孽而皈依三宝。而据盛知乐观察，她这位表叔言行根本和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沾不上边，于是盛知乐大胆的猜想，这位表叔他出家的原因，定是为情所困。</p>

因为这个揣度，她还私下和盛玉麒分析了番，说定是表叔长相太过出众，年轻时风流不羁的性子伤了哪个姑娘家的心，弄得今生情难相守，故懊悔不已间才选择遁入佛门。</p>

只是盛知乐设想中了盛玉童出家的前因，可万万没料到，这个因果会是因为自小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而生，而一个长久以来被父母哥哥们掩藏的秘密由此露出了端倪。</p>

那晚中秋家宴，满楚城圆月当空照团圆，盛家门内欢声笑语，把酒言欢间似有通宵达旦，不醉不归的势头。</p>

初次尝过酒味的盛知乐，因酒力浅薄，当场醉了个不省人事；等自己再清醒过来时，此时已经是一更天过了。</p>

头有些疼间，本想去母亲的药房内寻些解酒的良药，不想路过花厅时，盛知乐发现母亲和表叔盛玉童还在喝酒畅谈。</p>

当时两人就分座在倚栏两头，母亲趴在倚栏上，而表叔靠在柱头上，他们人手各给拿着一壶酒，带着微微醉意，一同赏着头顶那轮明亮无缺的圆月，并在这安静的月夜下追忆着过往。</p>

盛知乐一下子精神百倍来，悄悄躲在一处暗角里，偷听着母亲和表叔的对话。</p>

李淳元：你这次出寺游历，是准备完全放权给玉麒那孩子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