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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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关的钟声敲响，亭子间里汪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一边披上小夹袄，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的被窝筒整整齐齐——显然二姐一夜没有回来。</p>

亭子间里上铺的姆妈咳嗽了一晚上，阁楼上大姐汪凤在奶孩子，三个月大的外甥哭的撕心裂肺，被吵醒的姐夫何兆清正在不住的咒骂。</p>

冬季日短夜长，6点敲过了天还乌黑。14岁的汪兰把煤炉拎出屋外，在门口娴熟地引燃柴火，架上铜吊烧水。</p>

弄堂里风大，做完这些她跺着脚呵了呵手，刚要转身进屋，便看到二姐汪素从弄堂里走了进来。</p>

弄堂很窄，只在堂口挂着两盏煤气灯。前门是房东开的南货店，除了两边挂着房东用破了的铁锅和篾箩，弄堂里空无所有。</p>

穿堂而过的罅隙风吹起了二姐披着的板丝呢一口钟。</p>

呼啸的北风里，汪素一只手压住下摆，“哒哒哒”快速地踩着高跟皮鞋闪进了亭子间。</p>

“怎么一夜天才回来？”</p>

屋里汪兰帮着二姐脱下一口钟问着。</p>

“拉都路出事体了，刚刚到贾西义路，三道头就吹哨子封锁了。”</p>

汪素边说边脱下提花缎夹绒旗袍，换上床头挂着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再小心翼翼地将脱下的夹绒旗袍拍打平整，用竹衣架挂在她和妹妹的床头。</p>

这件唯一能出客的旗袍，原先是姆妈郭惠琴的老式旗袍。因为料作考究，她特意拿去租界奉帮裁缝那里改了时兴的样式，由不得不小心。</p>

“阿姐，揩把面孔，我烧泡饭。”</p>

懂事的汪兰从铜吊里倒出热水在洋铁皮脸盆里，让姐姐洗脸。又踮着脚从小菜橱里拿出隔夜饭加了凉水，拉开门去外面烧泡饭。</p>

亭子间窗棂上摆着一块碎镜片，汪素从嘴里吐出嚼的早已没了味道的口香糖按在墙壁上，把碎镜片贴上去摁紧了，照着洗脸。</p>

一洋铁皮脸盆热水升腾的热气，却使得逼仄的亭子间瞬间氤氲。擦了擦碎镜片蒙上的热气，她拿着毛巾细细卸掉脸上覆了一夜的谢馥春鸭蛋粉和锦荣花的口红。</p>

“嘎吱…嘎吱…”</p>

楼梯声里姐夫何兆清披着夹棉长袍从阁楼下来，掀开门后的马桶盖，挨着汪素，掏出家什对着马桶开闸。</p>

“要点面孔好伐？”</p>

汪素嫌恶的转过身子，端着脸盆出去。</p>

“老清老早屏不牢了，自己姐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p>

何兆清抻着脖子看着出去的汪素贼忒兮兮地笑着，一边身体还夸张的狠狠抖了两下。</p>

……</p>

汪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籍苏州，乃地方望族传统士绅。</p>

汪素的父亲，当时已经成婚的汪维棠在清宣统二年（1910年）作为第二批庚款留学生，赴美学习商业。</p>

三年后汪维棠学成归来，在上海开设了商号做起了买办。</p>

通过进口棉纱、面粉、煤油、染料，出口茶叶和生丝、毛皮，汪家没几年就在上海站稳了脚跟，靡费20根大黄鱼在贝当路购进一栋法式别墅。</p>

汪素8岁时，新派的汪维棠就把二女儿从私塾转入白利南路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接受新式教育。</p>

直到20年代那场著名的民国股市“多空大战”，汪维棠在面粉交易所大败亏输，一夜之间倾家荡产。</p>

之后靠着典卖苏州祖产苦熬了几年，1930年，走投无路的汪维棠在吃完外孙女的满月酒后，在一个雨夜投黄浦江自戕，留下一家孤儿寡母。</p>

汪维棠走的干脆，只是汪家剩下的全是女人加上一个上门女婿，日子只能越发拮据。</p>

先是靠着郭惠琴典当压箱底的首饰，没过多久便是连皮毛大衣、绫罗绸缎也送进了估衣铺。</p>

而房子却越搬越小，越来越往南。</p>

现在她们租住的亭子间在打浦桥南面，紧挨着臭河浜。和法租界虽只一街之隔，却恍如两个世界。</p>

郭惠琴肚子不争气，汪维棠留洋前大女儿汪凤已经出生。等他回来后仍旧连着生了两个千金，这让汪维棠在酒后不止一次喟叹子嗣不兴。</p>

后来大女儿汪凤自由恋爱，在舞厅里看上了小白脸何兆清。</p>

汪维棠虽然知道何兆清是个鸦片鬼，但其时商行生意顺遂，自付负担的起。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何兆清倒插门，做了汪家的上门女婿。</p>

只是进了汪家门没摆几天的小开架子，岳父这里就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这让刚刚窃喜了没多久的何兆清深感触了霉头。</p>

之前在汪家伏低做小的做派自然也就不用辛苦维持，很快又恢复了之前拆白党无赖的市井气度。</p>

“左边内插袋……”</p>

倒了洗脸水拉开小方凳，就着酱菜吃着泡饭的汪素和妹妹呶呶嘴。</p>

“呀，哈斗，灵额……”</p>

汪兰从一口钟内插袋里摸出一只牛皮纸包好的袋子，里面是很久都没吃过的“老大昌”哈斗。</p>

“嘘……”</p>

汪素吃着泡饭，笑着让妹妹把点心放好。</p>

等她吃完，姐妹两拿着碗筷到门口洗刷，前门房东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传来黎明晖唱的《毛毛雨》。</p>

毛毛雨下个不停</p>

微微风吹个不停</p>

微风细雨柳青青</p>

哎哟哟柳青青</p>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p>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