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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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常情伸手随意捋过一把，满手都是冰凉凉的水。当然，冬天是不会有朝露的，又是这个时辰。那些只是昨夜的雪，被太阳晒化了。</p>

“……我几岁时，就被卖到天枢策命府，百里老头看我有点天资，就容我留在春风楼，能教的他都教了。他平日常挂嘴上的就是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p>

话头一转。</p>

“十四年前，他死了，我真的好伤心。”她平静地说。</p>

“我不是为他伤心，我是为我自己。还以为能在春风楼躲一世，谁知，他倒得那样快。我当时被好多人追杀，他们来追我，又不敢靠近，就怕我的毒功。最后，我被盐帮的张老头救了。”</p>

“我是没什么挂碍。不过是从伺候一个老头，换成伺候另一个老头，老头嘛，都一样，只要女人安分守己做个小妾，替他做做事、上上床，那就行啦……”</p>

“——可老娘是那样的人吗？”</p>

“我知道枢墨白的计划。我既不想帮他，也不想帮老张，老娘两个都不选，谁也别想再把我当枪使……”</p>

“我被老张救了之后，找到了亲生父母和两个姐姐的下落。我家女眷比较多，母亲连生三个，我娘常骂我是个赔钱货……这些我还记得。我记得这些当然不是因为我要感谢他们卖我之恩，而是……我现在一身本领，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结果什么都没成，老张最后叫我去了个村子，说他们都死了。”</p>

她有点惋惜了。</p>

“我爹是过劳死的，我娘和我姐姐则一个接一个地病发。那村里的人说，她们没有一下子就死，而是拖了好几年，个个胸部流脓水，一屋子腥臭难闻，死得很不体面……”</p>

“我是个爱体面的人，我不想有那样的死法……比起那样，我宁愿活得短一点，烧它个干干净净。”</p>

她发完了一通牢骚，发现都是自己在说，未免有些扫兴，便敲敲周峥的后背。</p>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着了？”</p>

周峥道：“没，只是在想一件事。”</p>

“在想什么？”</p>

于是，周峥说起了他自己。</p>

“我从小身在空门，不知外界为何物，直到那年见到那名女子……”他说起这件事，语气分外流连的样子，“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身姿。”</p>

“呵……”酉常情笑得略有些得意。</p>

不过，他又道：“虽然我父亲总说要堪破红尘，但我始终不懂。因为从未经历，又谈何堪破？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但在见过那名女子之后，终于选择了还俗。因为我想见一见世上各种美好的事物，红尘有多好；但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我所见到的红尘，不止有美丽，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厄。”</p>

酉常情更扫兴了。她原本一直以为这位前出家人是为她一见误终生，谁知自己只是个引子。和尚就是和尚，即便还俗了，还是满口悲天悯人的和尚话。</p>

她认为圣人最虚伪，若在以前，定是不屑听他说的，但是今日，她却有了点不甘，追问道：“即便你还俗真正的原因，是这个……那么，你又为何将那名女子一直记挂在心呢？”</p>

周峥回答得坦荡荡：“因为她当初救了我。若再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以偿还其救命之恩。这是我甩不去的一份执念。”</p>

酉常情以为他只是想报恩，不禁更失望了。原来想病死前真正爱那么一场，谁知对方是个木头，还是个真圣人，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反倒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段了，然后才好不容易问出口：“那你……对那名女子的执念，究竟是否有爱意呢？”</p>

周峥来不及回答。斜里飞出一枝短箭，射中了他的腹部。</p>

“周先生！”她只觉得周峥身姿晃了晃，待察觉出他的伤势，她惊呼着从他背上挣脱——但随之被他挡到身后。</p>

一群人围来，挡住他们的去路。都是盐帮的人，她都认得。</p>

“帮主有令，诛杀酉常情，你若无关就让开！”</p>

“以多欺少，你们……真卑鄙……”周峥扶住腹部那支箭，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然而就是不让。</p>

“快让开！”</p>

“不可能！”</p>

盐帮为首者一抬手，一排箭矢上弩，蓄势待发——酉常情急道：“周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程度？！”</p>

“因为……”</p>

弩不待人言，数声弩弦响，周峥应声倒地，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箭，也终于被逼出最后一句——</p>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说，“我爱之人，是……酉常情……”</p>

暧昧不明，似是而非——他说着这样的话倒入她的怀中，然而再也不能回答，他是否已经知道酉常情就是当年的那位青衫女子。</p>

她眯起双眼，随后又释然，接着在那帮盐帮高手面前放声大笑：“哈哈哈……他死了，呵呵……这个爱我的人，死了！”</p>

“当心那女人放毒！”他们退后，下一轮箭矢再被推上。</p>

她搂紧他，还在大笑，笑得肆意张狂：“……人活一世，能被人真正所爱，洒家这辈子值了！”</p>

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瓶口朝向他们，居然是开的：“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朱晴点秀究竟是何种剧毒么？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已经洒过了，还被你们吸个正着。”</p>

“你说什么？”他们有所怯步，再退一丈，那为首者令道：“放箭，杀了她再搜解药！”</p>

“此药无解！”她丢下药瓶，在箭雨来临前轻蔑地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因为巫山赤磷，唯有见火才燃！”</p>

烈火过境，寸草不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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