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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走了数不清的地方,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p>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p>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p>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p>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有揪心地遗憾。</p>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七八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明个是除夕,我跟我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p>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p>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叫老三停车。</p>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p>

“哥不让!大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赶紧制止妹子。</p>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p>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p>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p>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仰头靠着车厢眼泪哗啦哗啦地流。</p>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吗?”何致远凑上前问话。</p>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p>

“要回了家,你可没救了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p>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p>

马兴邦摆头挤眼。</p>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p>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p>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p>

马兴邦再三点头,整得何致远忽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不知要说什么了。</p>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等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p>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吗?”桂英哽咽着问。</p>

“啊!拉!哈……”马兴邦嘴里插着管子,发不出大笑的大字,好在兴盛猜到了。</p>

“哥,你是说大吗?”</p>

马兴邦连连点头。</p>

“你放心,大我养,我养!”桂英擦着眼泪低声哽咽。</p>

“哥,你放心,大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远安慰。</p>

“嗯!嗯!嗯……”马兴邦继而用下巴指着兴盛,两眼珠子却看向妹子桂英。</p>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p>

“嗯,嗯……”兴邦点头,如释重负地点头。</p>

“哥你厂子在哪里?要不要英英给你把厂子料理了?”何致远问。</p>

兴邦连连摇头挤眼。</p>

致远一声长叹,不再提这些事了。</p>

“哥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脑说了吧,我全应承。”桂英抓着大哥的胳膊肘询问。</p>

“嗯,嗯……”马兴邦望着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着英英,两眼盯着妹子流泪。</p>

“啥意思?你想说啥?”桂英猜不透。</p>

“嗯,嗯……”兴邦指着妹子坚持要说什么,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p>

“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桂英抚摸着大哥的头发问。</p>

兴邦摇头,轻微摇着,摇下了两地浑浊的泪。</p>

“哥你是放心不下英英家两孩子吗?”兴盛猜测。</p>

兴邦依然使劲摇头挤眼。</p>

三人猜不透,急得兴邦直流泪。</p>

大车经过渭南市附近时,因为一路有不少的减震带,导致马兴邦被颠簸得很快睁不开眼哼不出声了,三人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后各自默默抹泪。</p>

马兴邦此刻非常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罢了。他分明地听见妹子在哭,听见妹夫在叹气,听见兴盛在呜咽。马兴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剧烈颠簸,感知到浑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p>

谁能排练好自己的死亡?谁能演一场完美的谢幕?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落魄收场?过去轻悠悠不留踪影,天高地阔终归空荡无迹,何必耿耿于怀。马兴邦从自己以及亲人的神色中感知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感谢死亡,它给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了个理智的终结,还那自由的灵魂一个浩瀚的居所。</p>

悲剧的结局,是另一个悲剧。</p>

忧伤和遗憾像开关一样被被自己一次次打开,涌现、蔓延、失控、泛滥。</p>

他怎能这样离开呢?</p>

他该怎么挽回呢?</p>

马兴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别,不知从哪里开始,脑海中只剩下唏嘘。终于,他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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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梦又不像做梦,他怀疑自己处在深沉慌乱的梦中,他担心自己永远醒不过来。马兴邦挣扎着要醒来,一切只是一场大梦,都是梦,梦中梦,况且他又不是第一次梦见自己出车祸了。一切都是假的,他渴望极端的绝望能将他从梦中拽醒,水能将他从噩梦中推醒,这一刻,他该呼唤谁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启动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用力地瞪大眼睛,为何眼中没有色彩与光影?</p>

是否这是每个人一生必经的阶段——他将呼吸调整到最轻最慢的节奏,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全身静止,渐渐地他眼神涣散,继而他大脑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兴邦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他蓦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他看见灵魂和身体在频繁互换,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身体化成一阵清风空中旋转、跳跃。轻灵的灵魂与身体一起悬浮或伏地,那是一种身心无我的超级释放,又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同时休克,更是一种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脱。一切感觉到了极致皆是美不可言。</p>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p>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p>

马兴邦频繁地进入到这种状态,他很清醒,清醒到自己在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进入到这种超脱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于此刻他对于这种感觉有些上瘾。他是否已经死了?</p>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但奈何,惊恐使他重新归位。他此时此刻又在恐惧什么?恐惧这辈子没有过好?人生,有对错好坏吗?每个人都截然不同,他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场?是因为自己死期将至依旧没有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吗?</p>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意义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在生死两端点之间寻找吗?是在徒劳重复的工作中获得吗?是从征服肉体或精神的磨难中凸显而出吗?是为了那执着的优雅而仓惶半生吗?是为了别人的铭记而大费周章吗?还是一道自命题然后自作答的白卷?如果是这样,马兴邦该如何给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题呢?</p>

如果认为对抗动物属性上的命运是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顺从传宗接代的命运?如果认为攫取物质财富是绝对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积累精神财富?如果认为拥有幸福与平和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消除残缺和灾难?如果被绝大多数人认证的标准通过了、达到了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放弃世俗眼光通过努力达到自己心里的标准?对某些人来说这些命题的答案很简单,对某些人来说得到并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兴邦以为,也许经常祈祷、常年隐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给出些许具有说服力的答案。</p>

每个人的生命时光皆是有限的,现实社会赋予人们的掌控权更是有限的,关于这些问题,有些人生性浅薄来不及思考,有些人活着尚难没有权利思考,有些人放弃回答永远不会思考。可能马兴邦这样的将死之人才会揪着这些问题拉拉扯扯。</p>

活着不能是为了别人,毕竟那样的使命不足以坚持一生。如果说为了自己,那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尊严?富有?还是长寿?除了低级的劳作、虚妄的意志、脆弱的身心、短暂的寿命,凡俗人所剩无几。所以,该拿什么去对抗自己心中那难能可贵的追求?岁月沉重,还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自己坚持一生呢?</p>

谁能摆平出生的不平等?谁能逃脱生命时间的束缚?谁能抵抗社会主流的意志?</p>

外在的力量正操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思考——工业化、智能化、标准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远离原始化自然化状态,自创词汇,与网上的定义不同。)……活在这个时代人大抵都会感到奔波动荡。不知时间的人会不会逃脱时间的控制?咿呀小孩、老糊涂、植物人或常年闭关修行的高人,马兴邦认为他们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那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通通摆脱不了。</p>

冬夏滚动,春秋交接,世人懵懂,怎知光阴。以前凭借着宗教或者神秘主义的解说,人对时间从哪里来这种瘆人的终极话题有了阶段性的权威答案;今天,人们果断地撇开宗教,迷信科学,崇拜物质,仰仗朝气蓬勃的科学技术与日新月异无所不包的拜物主义,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理智到只会记录、监控、测量,却无能认识。</p>

时至今日,马兴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徒增烦恼,白白地耗费目下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阴。</p>

神不但创造了天地、光照、空气、水、草木、动物和人类,也创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这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奖谁的修行也不需要惩罚谁的罪恶;人从尘土中来最后亦要回归尘土,所以神也没必要插手战乱,没必要支持正义。地球只是它脚下的一个玩物,翻过来时地球是人类的天堂,翻过去时地球成了人类的地狱。不要相信谁能救自己,如果还能回来,他希望双脚落地的地方不是地球。</p>

极端的痛苦推着他走到生命的极端。他的双眼看到了太多的愤怒与辛酸,双耳听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p>

每当看到空中的小鸟、树上的虫子、画里的山川,马兴邦常常臆想着要将它们据为己有——收养、命名都可以。占为己有之后,他只想和它们聊聊天,或者将自己的灵魂送给它们。冥冥中注定要离开,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个好去处。忍辱负重三十年,该解脱了。伤痕累累的肉体再也拖不起这沉重的魂灵了。他们应该相互告别,该是是时候告别了。</p>

一个是愚蠢地活着,一个是忧伤地死去;有时候是一个粗狂地活着,一个抑郁地死去;抑或,一个麻木地活着,一个绝望地求死。所以,肉体与灵魂,到底谁在操控谁、谁在影响谁、睡在干扰谁?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再想了。命运时常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除了慢慢的遗憾与沉沉的忧伤。</p>

饿了找餐厅、尿急寻厕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难挡、毒瘾突犯、病痛难熬时大脑会启动紧急预案,往往这个时候,灵魂被肉体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开会时得憋尿、减肥期间要忍饿、禁欲以保持能量、瘾发作时主动寻求外在帮助……这自主的行为,是精神或灵魂凌驾肉体以后的结果。</p>

灵魂具有力量,奇大无比的力量。灵魂可以规定肉体永远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灵魂可以鼓励肉体扛过生子或癌症,灵魂可以引导肉体自我训练提升官能,灵魂也可以在某些时候蛊惑肉体自我了断。</p>

但是,大多数时候,灵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为别人的背叛失信而疯狂,因为别人的优越、成功而仇恨,因为别人的权威、高贵而虚荣谄媚……这些行径与因为他人的愚蠢、无能、顽固而怒伤自己的五脏一样,与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冲着老天破口大骂一样,与对着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样,可笑至极。带着病毒或信仰邪恶的灵魂令人自我毁灭甚至种族毁灭。</p>

生而为善且品质纯净的灵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历史,尽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来的也是。所以,肉体与灵魂两套班子两套管理,但多数时候,灵魂任由身体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蛮横。有些人善于驾驭自己的灵魂,有些人则服从于自己的肉体,这一点,可能上瘾。戒瘾,或者说如何训练、驱使、支配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人综合实力的最佳体现。</p>

马兴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这一辈子始终在被各种各样的瘾所操控——茶瘾、烟瘾、晚睡的瘾、自w的瘾、不回家的瘾、沉默寡言的瘾、逃避的瘾、失败的瘾、虚伪的瘾、虚荣的瘾、堕落的瘾、抑郁的瘾……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正是躯壳与灵魂。灵魂的无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牵制,浪费了一生。</p>

正因为如此,灵魂才感到孤独。</p>

饥饿、疼痛、麻木、迷糊……当大脑一直以频率为4-7Hz的θ波运行时,灵魂还在絮絮叨叨,一会抱怨一会痛哭,一会求生一会欲死……马兴邦绷不住的时候真想咬舌自尽,或者将左右大脑掰开扔掉,这样世界便彻底安静了,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车祸瘫痪、即将死亡的事实。</p>

死亡,在永生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灵魂与肉体去一处永生的地方活下去。</p>

人类对地球的探索尚浅,不应过早斩钉截铁地断定一切未知状态的有无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气层厚约数百公里,在这其中生活着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种,人类应该保持审慎,仅是偶然拍到的“飞棍”便困扰了人们十来年,何况是其它更异类的生物。或许未知物种生存在非可见光的波段里,鸟类或许看得见它们。科学家已发现鸟类看到的电磁波波段不同于人类。如同四肢动物和鱼类的差别一样,大气生物较之陆地生物与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宇宙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永生的未知物种,它们不需要四条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体,不必用鳃呼吸,不必太庞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种有很多个翅膀、有超长的身体、中空的球形腹部、单薄透明的皮囊、轻盈紧凑的器官、极小的脑袋……随着探索的深入,宇宙会慢慢地向人类铺开。任何生物想要活下来,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样绝技皆可以维持它们的物种存活在地球上,比如扇贝的贝壳、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蚂蚁的社会化、变色龙的皮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马兴邦相信无所不能无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志,它一定是永生永动的,一定是至简至繁的,一定是无形五象的,一定是高于智慧同时低于智慧的。</p>

人类所谓的有和无,建立在自以为确信的证据之上。如果没有证据那便意味着不存在。地球磁场在地球形成后便有了,只是人类社会运行到十七世纪才发现;脑电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只是人类的先知十九世纪才得到印证。人所有的质疑来源于自身狭隘的身体和头脑,所有的确定无不建立在身体和大脑的理解之内。说到底,人类最大的局限在于人之为人。</p>

马兴邦只恍恍思索中,不防备大车停了下来。咣当一下身子一闪,兴邦再次睁开眼睛。在繁杂吵扰的声音中,他看见大车车厢门开了,妹子妹夫下了车,堂弟们抬着他下了车。他从车上被抬到家门口,继而是屋内小院、山水画的客厅、他的房间、他的大土炕……这短短一路上,他看见了二婶三婶、堂弟的媳妇们孩子们、堂妹兴兴兴华、左邻的小婷、右邻的留青、对门的翡翠嫂子、后巷的苍娃叔、南头的小筑、西边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领导流丹、小学同学玉树、求他帮忙的金露……这短短一路上,他听到了人们哭他的、跟他说话的、问他身体的、议论车祸的、给他铺床的、为他调整呼吸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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