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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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语一夜没睡安稳, 侧躺着，脸颊在枕套上蹭来蹭去，频频睁眼, 又被窗外的浓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渐睡着，一感应到天亮立即醒来, 干脆晨起念书。</p>

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鲜空气, 捧一本语文书低声诵读，读完一章节，树杈上喜鹊高声啼叫, 像附和他。他读开心了，亮起嗓子大声念，诗词朗诵，一篇接着一篇。</p>

又翻一页，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p>

卧室门被踹开，丁汉白面如修罗般立在门当间，戾气环绕, 要是拿着剑绝对会劈人。他忍下哈欠, 冲吓懵的纪慎语骂道：“接着念啊, 我听听你能念出什么花儿来, 大清早扰人清梦！”</p>

纪慎语唯恐再待着遭殃, 丢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p>

白天上课时报应不爽, 他打扰丁汉白睡觉，此刻轮到他困得睁不开眼, 书上留下的笔迹都有些歪拧。昏昏沉沉度过这天，放学后他一路飞奔去了淼安巷子。</p>

纪慎语是来告诉梁鹤乘瓷窑情况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见面加紧说完, 可真见到梁鹤乘，便支吾起来。</p>

梁鹤乘靠着床头，笑着：“怎么这副模样？学校有同学欺负你？”</p>

纪慎语回答没有，他想，梁鹤乘生病后消沉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他，打起仅剩的精神传手艺，要是得知瓷窑已经废弃，故友也了无踪影，会不会又受一场打击？</p>

也许他的确不擅长伪装，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个透，梁鹤乘还是笑着：“去潼村没有啊，找到地方了么？”</p>

纪慎语不敢撒谎：“找到了。”</p>

梁鹤乘敲他脑门儿：“自己说，别让我挤牙膏。”</p>

纪慎语道：“师父，那间瓷窑已经废弃了……听村里人说有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朋友佟沛帆。”</p>

梁鹤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复。他歇了很长一段日子，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没想到已发生翻覆。心中无声感慨，再一抬眼看纪慎语低着头，像是比自己还失落。</p>

屋内静悄悄的，破旧的半导体偶尔发出一点杂音，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惨兮兮的。天隐隐发黑，梁鹤乘终于出声：“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赶紧回家吧。”</p>

纪慎语问：“师父，那咱们……”</p>

梁鹤乘安慰：“都再想想，没那么严重。”</p>

不多时果然下起雨，纪慎语下车后撒腿狂奔，但刹儿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湿。他跑上台阶，立在屋檐下，遥遥看见从路口骑过来一人。</p>

阵雨凶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骑着车子，一手扶把，一手撑伞，浑身也就胸口往上没被打湿。</p>

对方渐近，伞檐儿微微一抬，正是丁汉白。</p>

丁汉白下车把伞扔给纪慎语，单手握着横梁拎车进门。从大门到前院，他又夺过伞为两人撑着，一起滴着水进入大客厅。</p>

纪慎语暂忘烦恼，好笑地问：“师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p>

丁汉白说：“北方秋天不爱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会享受。”他没说实话，之所以淋雨，是因为最近内里燥热。</p>

至于为什么燥热，貌似是因为花旗参嚼多了。</p>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断断续续，把整座城市浸透。雨声烦扰，但纪慎语却思考许多，思考关于没有瓷窑，他和梁鹤乘该何去何从。</p>

清晨天冷，格外阴，小院中玫瑰破败，冷风飕飕。</p>

可南屋相当热闹，五个师兄弟凑齐了，还有师父丁延寿。七八只纸箱整齐摆着，里面都是从西安带回来的料石，之前搁在玉销记，鉴别记档后刚搬回家。</p>

丁延寿坐着：“一人挑一块，下月初交功课。”</p>

箱子打开，普价料和高价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动，要等着丁汉白先挑，倒不是多长幼有序，主要为了掂量难度。</p>

丁汉白要是选大件的，他们就不能拿太小的。</p>

丁汉白要是选普价的，他们就不好拿高价的。</p>

不过丁汉白向来不选普价料，甚至看都不看，径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详着问：“爸，三店接的那单要什么来着？”</p>

丁延寿说：“玉雕花插，一个明式，一个清式。”</p>

丁汉白伸手点点小臂长的一块白玉：“就这个，那单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选什么漠不关心，冷呵呵的，准备回屋另眯一觉。</p>

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p>

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p>

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p>

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p>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p>

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p>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p>

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p>

纪慎语当然记得，对方又惊又喜，还说之所以一屋子都没玉雕件儿，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过丁延寿的法眼。</p>

梁鹤乘说：“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长的就是雕刻，又遇见我，这不是天注定要咱们合力吗？”他苦思多日，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止是让他教纪慎语，也是让纪慎语弥补他涉足不了的缺口。</p>

如果是玉质古玩作伪，那没有瓷窑也无妨。</p>

这回轮到纪慎语怔愣，目着眼睛打开包，剥下层层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灵笑起来，越笑越深：“师父，我和你想得一样。”</p>

梁鹤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带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p>

纪慎语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莲骑鹿攀花枝。”</p>

师徒二人关进里间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纪慎语研墨，他还没见过梁鹤乘作画，期待之中掺杂一点不服气，毕竟哪个徒弟没做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春秋大梦。</p>

纸不大，梁鹤乘翘着第六根小指落笔，没花费太久便画好一个持莲行走的童子，教道：“每个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样，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莲骑鹿行走攀枝，发型要短发，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纹，面部表情细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讲究。”</p>

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线条必须不苟地规划，稍有差池，就会被鉴出真伪。</p>

这一小块青玉足够做一枚规矩的玉童子，纪慎语决定就做持莲行走姿势。梁鹤乘盯着他画，精之又精，细之又细。“师父。”他忍不住问，“你那脑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p>

梁鹤乘说：“恰好能唬住你而已。”</p>

纪慎语心中自有计较，古玩市场的赝品率高达九成，多少技艺高超的大牛隐匿其中闷声发财，可技艺高超大多是擅长某项，比如瓷器，比如字画，瓷器中又分许多种，字画中又分许多类，可梁鹤乘不同，似乎全都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