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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浑邪回头看去,见那“哎呀”之人,是跟着贺浑豹子一起从青州来的老和尚佛澄和。
贺浑豹子、贺浑邪不愧是侄叔二人,两人都崇信佛教。
对那佛澄和,贺浑邪也是很熟悉的,原本以为他这一声“哎呀”,是针对台下布阵的兵士们而发的,便问道:“和尚缘何惊叫?可是我此阵有何不足?”
佛澄和道貌岸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於胸前,两眼微闭,说道:“启禀天王,贫道的这声惊叫,却非是因天王此阵而发。”
“那你无缘无故的,突然叫唤甚么?”
“天王请听。”
贺浑邪侧耳倾听,只闻阵中将士们随着鼓声而有节奏发出的喊杀之音,除此之外,便是微小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不解佛澄和此话之意,问道:“听什么?”
佛澄和指了指从侍僧人手中的禅杖,禅杖上悬挂了铃铛,被风一吹,时有轻响,说道:“听此铃声。”
贺浑邪越是不解,说道:“铃声有何可听?”
“天王,贫道由此铃声中听出,青州济南郡的东平陵县,便在方才,县中某里起火。”
“啊?”
贺浑豹子忍不住插口说道:“佛师,我知你能从铃声中听出吉凶预兆,但东平陵县方才某里起火?这……,可是真的么?”
东平陵县,是济南郡的郡治,贺浑豹子就是从此处引兵来的济北国。
佛澄和接过那禅杖,就立於高台之上,往边儿上走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就如同做法一般,把那禅杖猛然一挥,然后还禅杖於从僧,回到先前的位置站定,依旧合什垂目,说道:“贫道略施法术,已经火势扑灭。”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面面相觑。
佛澄和说道:“天王、将军如不信,可遣使即赴东平陵查探,贫道所言是真是假,即可知也。”
贺浑邪似信非信地瞅了佛澄和几眼,心道:“我素闻这老和尚善念神咒,能役使鬼物,又能听铃音以言事,无有不验,今他既言东平陵起火,又言施法扑灭,我却可遣人往去一探,求其真假。”便果按佛澄和所言,当场择了从吏一人,命马上赶去东平陵探查。
佛澄和瞧着那吏下到地上,翻身乘马,引了从卒数人,绕过大阵,径往东平陵的方向而去,竟是不慌不乱,镇定自如。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东平陵的那个里起火,这是板上钉钉的;若我预测的不差,今日东平陵将有雨水,如此,则我灭火一事,亦就不会是假;万一我预测得不准,没有降水,倒也无妨,我留在东平陵的那几个沙门,他们早在起火那家的周边家宅里,布下了水龙数架,自会适时洒水,一样能把火势扑灭。”
却原来,这就是佛澄和从军离开青州之前,精心布置下的那件事。
被他留在东平陵的和尚们,会在今天的这个时辰,偷偷地於选定的那户人家中放火,同时,如果佛澄和对天气的预报不准,今日东平陵无雨,那么这户人家周边的住宅早被佛澄和暗中买下,留於东平陵的和尚们大多潜藏其中,则就会发动水车,浇水灭火。
这番布局,可谓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是以,佛澄和有绝对的信心,可保万无一失。
他眯着的眼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张实等几个唐人的身上兜了一转,心里又想道:“右侯诸人,秉持唐人旧轨,数进言天王,说‘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诸华所应祠奉’,不许唐人随意出家,使我佛不能普渡众生。我久欲驳之,苦右侯以谋略深得天王信用,万般无法,如今只好出此谋策,希望能通过我的神通,取得天王的重视,以一改此制,光大我佛!”
佛教传入中原,到现在为止,已有二三百年之久了,但在这二三百年之中,不管是佛教初传来到的前代秦朝也好,后来的成朝、今迁到江左的唐朝也罢,历代华夏政权,都只是允许西域的和尚在国内建立寺庙,以奉其神,如此而已,凡夏人皆是不得出家的。
后来诸胡入侵北地,其所建立的匈奴秦国、现今的魏、秦等国,无不征战频繁,极需民力,而诸胡虽是征服者,唐人的人口毕竟占了多数,为免出家的唐人过多,导致赋税、兵源、劳力不足,自是也不会改变此规,因是这条旧日的夏人法规,至今至少在明面上,仍无改变。
——当然,出家的夏人也不是没有,而且不但有男子出家,还有女子出家的,便如与西域接壤的定西,其境内出家的夏人男女就有一些,又如与西域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江左,现下与江左的名士们来往密切的唐人和尚也有不少,出入宫廷、贵族后宅的尼姑亦颇有之,但这些僧人、尼姑,毕竟还是唐人中的极少数,绝大部分的唐人还是不被允许出家为僧尼的。
佛澄和对这种情况,是十分的不满的。
他与贺浑豹子帐下另一个受宠的西域僧人,即建议贺浑豹子多杀唐人、多劳役唐人,以削唐人天命的沙门吴,在追求这方面,有着表面的不同。
沙门吴追求的,是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
佛澄和不然。
在他看来,中土虽大,但胡人太少,只建立一个纯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对佛教的光大并无利处。想他以六七十岁的高龄,东入中土,奔波於此华夏的乱世之际,难道这是为建立一个西域人的国家而来的么?他自然不是。他所追求的,是希望能抓住中土乱世、北地当权者多胡人的这个绝佳时机,把中原的亿兆民口,全都感化成佛陀的信众。换言之,就是把中原百姓崇拜祖先、信奉儒道的本来之习等等,“感化”得他们悉数主动摒弃,识知佛道才是唯一的真理大道,从而把佛教在中原大地,乃至浸入江左,真正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最好是像西域诸国一般,上至王室,下到小民,无不信佛、崇佛,最终,把华夏也变成一个地上的佛国。他认为,这才是对佛教最大的光扬。
因是,他自到中原以今,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打破此华夏不许唐人出家的此条旧规。
单从理想而言之,站在佛澄和的立场,他的这个理想,可谓是高大的很。
奈何佛澄和在军事上并无长处,无法通过献谋建策,得到贺浑邪的言听计从,思来想去,要想实现他的这个远大理想,打败张实等这些对手,他却就只有从“神通”上入手了。
要说起“神通”,倒是佛澄和的老本行了。
方今海内的僧人们,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日久,也是随着方今南北形势的不同,渐渐已经分化成了两个大的派别。
一个是南方,江左的和尚们,因为百姓不许出家,再一个也是因为士、庶之间存在天堑,他们为增强佛教的影响,遂只能与皇室和士人阶层多做交流,而皇室、士人阶层普遍文化修养高,精熟儒、道两家的典籍,喜好清谈,於是凡江左之名僧,便俱皆兼通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凭以清谈著称,或言之,就是这些名僧把佛教的理论披上儒、道的外衣,或找到三者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的相同点,靠借此来阐述佛理、讨论哲学而立名於世。
另一个便是遍布於北方各国的佛澄和这类的西域和尚,一则,他们不像江左的名僧,许多本就是唐人中的士族子弟出家,大多并不熟悉夏人的经典书籍,二者,北方各国的统治者基本是胡人,文化修养大多不高,儒道、清谈什么的,他们亦不知、不会,反而很相信本族的巫术等那一套,故是这类僧人就多还保持着之前在西域时,与“祆教”相同,靠“神通”、“方术”以吸引信众、抬高自家声名的旧习。——西域本就以幻术出名,他们弄这些东西,却是轻车熟路。
定西国内的僧人,早年也是如此。
就曾有一位名僧,擅长修禅,而修禅与佛教内部别的学派不同,正是以能修出神通而著称的,此僧便号称神通百变,掌能出水,指可生香,等等,又号称座下弟子百数,优异者十二人,亦各修出了神通出色,俨然模仿的乃是孔夫子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之说,又那道智,虽是个老实人,但在其学佛、传道的前期,却亦不免弄虚作假,他那“梦中授菩萨戒”,其实就是弄出来的假事,种种虚诞的作风,难以一言而尽。只不过,莘迩对此类的所谓神通根本不感兴趣,特别是在设立僧司后,他更是严格约束定西的僧人,禁止国内的僧人,尤其是从西域来的那些,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哄骗百姓,因是於今定西国中的僧人风气,却是与秦、魏、贺浑邪治内的僧人风气大有不同了,比如鸠摩罗什,乃是在西域时就闻名诸国的名僧了,今在定西,却毫无“神通”外露,在莘迩的引导下,日夜埋首於佛经典籍的翻译工作之中罢了。
这些,且不必多说。
乱世之中,百姓人命如草,纵然高官贵族,亦是朝不保夕,生命时刻面临危险,那么为得暂时的麻醉,外求於佛、道,相信来世、成仙之说,也是无足为奇。
故而於今,实是南北诸国乱战不断,当权者以征伐杀戮为事,民间则佛、道昌盛。放於眼下,也就有了贺浑邪的野心勃勃,佛澄和的理想远大,两者却是兼行不背,形成了奇妙的混合。
驰往东平陵,去查探究竟有无起火,若是起火,佛澄和可是果把火灭了的使者一去一回,少说得四五天,事情的真相如何,现在虽尚不知,但佛澄和既然敢当众说出这些,贺浑邪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却因此而对他已是多了几分高看。
当日阅兵罢了,晚上在帐中议论军事时,贺浑邪就特地交代贺浑豹子,把佛澄和也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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