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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朗忧容满面,说道:“大王,十余万户,其口数已占我关中本有百姓之十分一二,安置稍有不当,恐就会引起我关中的动荡;又则咸阳,我大秦之国都也,鲜卑究竟非我国人,把四万余户的鲜卑胡徙到咸阳,并慕容瞻又极得鲜卑人心,臣忧若一旦生变,必成心腹之患啊!”
却是,蒲秦的司徒仇畏等重臣,於数日前上书蒲茂,建议把豫州、冀州、并州等新得诸州的一些唐胡百姓,迁徙到关中去。
其中,被涉及到的鲜卑各部民口主要是居住在邺县、洛阳的,共四万余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咸阳;被涉及到的豫、冀、并等州的唐人豪强、诸部杂夷共七八万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各郡;此外,又有乌桓等之前内徙到并、冀等州的所谓“杂类”胡部,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冯翊等地;又有一些居於并、冀等地的丁零人,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
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的丁零人且不说,洛阳不在关中,丁零人的口数也不是很多。
只说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的那四万余户鲜卑人、七八万户唐人豪强和诸部杂夷,这两部分的民口加在一起,正如孟朗所说,数目巨大,达到了十余万户之多,这已相当於是关中现有人口的将近五分之一,又诚如孟朗的担忧,一旦安置不当,出现徙民和土着之间的矛盾与争斗,以及特别是徙到咸阳的那四万余户,也就是二十多万口的鲜卑人再一旦出现叛乱的情况,那到时,关中的情形会成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必定是烽烟处处,战火燎原。
蒲茂笑道:“孟师原来是为此忧虑。”
“大王,臣恳请大王,务必三思。”
“孟师,方今北地乱战,十室九空,掠他国之民口,充本国之民力,此本诸国之通行也,况乎而下魏地已为我有大半,那么迁徙些豫、冀、并等州的人口入关中,以巩固我大秦之根本,这不更是理所当然的么?巩固了我大秦根本的同时,把慕容鲜卑王公以下的各部民口,徙入咸阳,将之放到孤的眼皮子底下看管,也能使邺县、洛阳更容易治理,此岂不两全其美?”
“大王,话是这么说,可一下子徙十余万户,实在太多了,臣不能不为此忧心。”
“孟师,无须忧心!鲜卑怎么了?今魏地将为我大秦尽有,鲜卑诸部,亦孤之子民也!关东豪强、诸部杂夷,也同样是孤的子民!孤对之一视同仁,以仁厚抚之,人孰无情,而人皆思安,孤就不信,他们难不成放着孤给他们的太平好日子不过,不感孤的恩,还会非要造孤的反不成?”
蒲茂这番含笑说出的话,说的是充满信心。
也难怪他充满信心,他按照孟朗的教育,登基以今,一直行施仁政,不管对敌对友,都以仁义当先,至现而今,他的这些作为不仅已经得到了回报,并且回报很是优厚,如蒲秦朝中的臣子、关中的唐人士族以及唐胡百姓,不乏对其颂扬之声,如姚桃等降将,都为他效忠勠力,如李基等并州乞活,主动来投,再如贺浑邪,上表请附的文中,也是对他的仁厚赞颂有加。
孟朗知道是劝不了蒲茂了,暗中喟叹,口中说道:“大王以仁道治下,古之贤君不及也。”
蒲茂呵呵笑道:“孟师谬赞了!孤何敢自居超迈古之贤君,堪能与之相比,已是心满意足!”
瞧出了孟朗大概是因为自己不肯听从他的谏言而有些郁郁,他尊敬、信爱孟朗,不愿孟朗为此不快,就说道,“孟师,你前日上书,建议孤下旨,许豫、冀、并等州黎民‘诸因乱流移,避仇远徙,欲还旧业者,悉听之’;又建议孤大赦天下,并及除各州刺史外,其余县之守令一切照旧;又建议孤降旨,清查豫、冀、并等州的荫户,禁‘三分共贯’;又建议孤废慕容氏屯田旧政,轻徭薄税,等等诸项奏请,孤都已经允了,只等令旨拟好,就颁行各地!”
慕容魏国的民口、国力都远强於蒲秦,只论其治下的民户,计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人口差不多是秦、唐的总和,——这还没有算上被隐匿的民户,但为何秦军一出关,就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正是因为慕容氏腐朽退化,早无了当年南下中原时的进取之心,王族耽於享乐,施行的诸政弊端丛生,没办法和蒲茂治下的蒲秦励精图治、生机勃勃相比。
蒲茂说的那几条,除了大赦天下等之外,余下的就都是慕容魏国存之已久的弊政。
如“清查荫户”,如前文所述,荫户是国家许可的,给官员们的劳动力,荫户不必缴税,此乃唐制,是附属於九品官人法的,魏国袭用之,但依唐制,按照官品的高低不同,官员们被允许拥有的荫户数目都是有定数的,但慕容魏国到了后来,荫户的定额形同虚设,贵戚无不拥有大量的荫户,加上被他们和地方豪右隐匿的民口,乃至到了“国之户口,少於私家”的地步,慕容暠继位后,魏国朝廷的一位大臣建言清查户口,罢断一切诸荫户,慕容暠同意了他的奏请,叫他主办此事,结果稍一查检,就搜括出了二十余万户,随之,这位大臣便引起了魏国达官贵人们的众怒,最终被暗杀身死,而这个清查荫户的政策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三分共贯”,这个说的是营户,唐制有给兵的制度,把一些营户赏与立下军功的将相大臣,给他们种地放牧,但调度权依旧归中央朝廷,以作一种功劳的酬报,魏国亦承袭了此制,魏国的权贵们遂借机大肆侵吞营户,“三分共贯”,意为三分之一的魏国营户都被他们侵占了。
又“屯田旧政”,慕容魏国初建国时,重视农业,学用前代秦、成及唐国的屯田制,编制唐人百姓,搞了大量的屯田,本来对屯田民的赋税征收还在能够使他们糊口度日的范围内,但发展到近年,赋税的征收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用官牛者,“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私牛而无地者,“公收其七,三分入私”,——要知,前代秦末之时,一样也是天下战乱,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其所施行的屯田税制,已经算是相当的重税了,也不过“持官牛者,官得六分;自持私牛者,与官中分”罢了。
民力被权贵侵占、兵源被权贵占有,赋税又苛於虎,如此政权,何能不灭?
孟朗上书蒲茂,提议革除魏国的此诸项弊政之时,感叹不已的发了句议论,他说道:“可笑慕容暠梦西椒三雏,竟妄以为天命在彼,暴政如此,民不聊生,如何敢言天命?”
蒲茂当时深以为然,矜持地问孟朗,说道:“孤行仁政,兼名在五胡次序,天命差可在孤否?”
孟朗或许是为了避免蒲茂因为攻克了邺城而滋生骄傲,那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愿大王一以贯之,海内终将重归一统。”
还不到三十岁,就即将灭掉强魏,魏国一灭,放眼北地,谁还能是大秦的敌手?统一北地的日子不远了,而当北地一统,麾兵百万,渡江灭唐,亦弹指之易也!蒲茂雄心万丈,慨然说道:“姚桃祖父尝言:自古无胡人为华夏天子者。孟师,孤不才,敢做此第一人!”
却在蒲茂安抚宽慰孟朗的时候,他不觉又想起了那天孟朗与自己这番对谈,想起了自己壮志在胸的这句话,他散发於肩,跪坐榻上,双眼明亮,熠熠生辉,真心诚意地与孟朗说道:“孟师,记得孤少年时,孟师曾对孤讲过,王者之心,当包容天下!孤,今王矣!天下,孤都可包容,何况一个慕容瞻?何况区区十万余户的关东黔首?孟师的忧虑,孤知之;孤的王者之心,盼孟师亦能知之!”
“大王雄姿英发,臣鞠躬尽瘁,愿佐大王成天下之王!”
“孟师文武兼资,管、乐之亚也,孤有孟师,海内何愁不定?”
帐中如春,曾经的师生,现今的君臣,两人相顾而笑。
眼看自己教出的学生,从一个少年的氐胡,渐渐成长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华夏王者,孟朗老怀欣慰,适才那一点因蒲茂固执己见的小小郁郁,於此时此刻,似是不值一提了。
数日后,蒲獾孙等奉召,相继赶到了邺县外的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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