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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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谢蕴昭两人探索上西京失败的第二天。</p>

也是钱恒一家死去的第四天。</p>

苍梧书院已然恢复了平静, 只有经过原先钱恒的座位时, 有人会忍不住叹息一声。</p>

也有很多漠不关心的人，甚至还背后嘲笑一两句：下京区的环境就是太差，中京区和上京区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p>

“穷人命贱。”纨绔子弟之一如是说道, 得意洋洋。</p>

这一句说完, 下一刻他就脚底一滑，栽进了湖中成了个落汤鸡。</p>

谢蕴昭靠在树干背后的阴影中，丢了石块，顾自走开了。</p>

晴雪苑中有一面湖, 名为“镜湖”, 取水清如镜、光可鉴人之意。</p>

上午刮了大风，到了午后却云破日出, 万里无云。气温陡然回升, 人人都脱下了厚实的罩袍，满目又是飘逸的夏衫。</p>

镜湖波光动人。</p>

谢蕴昭沿着湖边行走, 想着今晚去上西京的事。王离实在碍事, 不如直接把他打晕得了？嗯，这方法不错。</p>

“云留。”</p>

谢蕴昭停下脚步，见沈越站在树荫下，对她招手。</p>

十七八的少年郎堪堪辟谷境初阶, 风采俊秀，双目湛然有光，谁见了都要夸一声“沈家麒麟儿”。</p>

谢蕴昭走过去，懒懒道：“你也吃完午饭出来散步哩？”</p>

沈越一听, 却露出一分不好意思：“我特意来寻你。”</p>

“寻我？”</p>

“无意冒犯，但我想问问，”沈越拉着她走到树荫更深处，低声问，“你和王十一郎是否生出了矛盾？”</p>

谢蕴昭挑起了眉毛，神情一瞬间似笑非笑。</p>

“你怎么这么问？”她拖长了声音，因而更显得懒洋洋起来，像夏日里一只晒太阳而懒得动弹的猫，“他总不能找你告状了哩？”</p>

沈越更不好意思起来：“却是我自己多事。方才我在晴雪苑，见王十一郎抱着两个食盒站在门口，似是久等你不到，形单影落颇为可怜，便问了几句……”</p>

谢蕴昭毫不客气地说：“是哩，你这人就是太老好人了，还是个犬系。”总是亲切地想要帮助别人的犬系少年。</p>

犬系少年无辜睁眼：“犬……系？是何意？”</p>

“夸你是多事的老好人哩。”</p>

沈越便笑起来，眼睛比无云的蓝天更晴朗：“王十一郎是真心将云留当友人。若没什么大的不和，便找个时间和好吧。”</p>

谢蕴昭心想，和好个鬼，本来就只是邻居兼普通同学，难不成还能好到哪里去？但她旋即心思一动，转而问道：“沈越，你和王十一郎很熟嘛？”</p>

“唔，也说不上熟……他是王氏子弟，关系上却有些远，好像一个人住在中京区，独来独往的。过去每年我们也就碰面一两次。”沈越回忆道。</p>

“他一直都是盲人？”</p>

“他应当是自幼眼盲，每回都蒙着眼。”沈越迟疑片刻，思路拐了个弯，令他神色微肃，“云留，莫非你瞧不上王十一郎是个盲人，不愿与他交好？”</p>

“什么？我还敢瞧不上他？不敢不敢。你们世家就算是个杀人犯，全平京都会觉得他比我一个庶民高贵。”谢蕴昭撇嘴，用土味腔调阴阳怪气，“如果我嫌弃他，一定是因为他实在太会给人找麻烦哩。”</p>

沈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旋即又释然而笑：“这便好。君子以德会友，王十一郎虽双目有疾，却能做到不以己悲，言谈举止颇具名士风范，得友如此，可称幸事。”</p>

幸事个啥，幸运在背着他到处跑吗？</p>

“我们只是邻居和同窗哩。”谢蕴昭敷衍了事地挥挥手，“好了，既然没事，我就走哩。”</p>

她迈步前行，沈越却锲而不舍，跟在她身边：“我瞧王十一郎一直在等云留。”</p>

“你要是这么喜欢他，就自己去跟他吃饭嘛。”</p>

“王十一郎等的，只有云留一人。”</p>

沈越孜孜不倦。</p>

分明王离对他从来目不斜视（虽然他也没有目可以斜视），这名沈家麒麟儿却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就是名士风范，是特立独行、放浪形骸、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傲岸。</p>

大概这就是古代中二少年的追星吧。</p>

“云留……”</p>

“好哩，我去看看总行了吧。”谢蕴昭头痛地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沈越，你真的叫沈越，不叫沈唐僧，或者沈玄奘？”</p>

少年一脸无辜：“我尚未及冠，无字。王十一郎……”</p>

眼瞧他又要开始碎碎念，谢蕴昭脚底抹油，说溜就溜。</p>

“我走哩我走哩！”</p>

留下沈氏少年一脸欣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和被夏日照得清晰的尘埃，已经开始幻想若干年后，史册将书写传记，其中就会记载佳话，写大修士沈越少年时期的趣事，其中就包括促成两名友人重归于好，铸就一段天下传唱、堪比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友情佳话……</p>

这且不提。</p>

谢蕴昭拐了个弯，将波光粼粼的镜湖抛在身后。晴雪苑里湖水虽静，却是活水，据说地下一直会通到城外流过的沉璧江。</p>

和沈越说的不同，王离的院门口没有人。半圆形的石洞中嵌了两面暗红的木门，幽绿的常青藤从墙头垂挂下来，带了几分幽静和野趣。</p>

谢蕴昭回了自己的院子，本想直接进屋。</p>

青瓦白墙的另一边，却传来淙淙的琴音。仔细听来，正是《高山流水》。</p>

谢蕴昭站了一会儿。</p>

终究又拐了个弯，爬上了墙。</p>

青瓦被夏日烈阳晒得发烫。她坐在墙头，并不急着下去，就那么坐着。</p>

灼热的空气四下集结，高大的梨树枝繁叶茂。当风从树荫中吹来时，才会带来些许凉爽。</p>

树荫下的棋盘摆着她看不懂的棋局，上头落了几片树叶。若这是荒郊野外，说不得就是烂柯人的一段如梦仙缘。</p>

白绸蒙眼的青年坐在长廊下，身姿端正，面前放了一张乌黑的琴。七根银弦在他指下振动，发出潺湲如水的低吟；空气里多了流水，也就更多了一丝清凉静谧的意境。</p>

她坐在墙头看，他顾自弹着琴。</p>

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几声飞鸟的鸣叫。</p>

谢蕴昭眯着眼，想起辰极岛上的陈楚楚，那货弹个鸥鹭忘机都磕磕绊绊，如果让她弹《高山流水》，说不定她会被忍无可忍的师兄师姐扔出去……说不得也不会，毕竟那个戒律堂的院使还挺护着她的。</p>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p>

谢蕴昭懒洋洋地鼓了几下掌。</p>

“弹得好，弹得妙，除了听不懂，什么都挺好。”</p>

王离偏过头，准确无误地“看”向她。</p>

“好听吗？”他淡淡问。</p>

谢蕴昭提起一口气，终究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她悻悻道：“怪好听的哩。”</p>

“好听便足矣。”</p>

谢蕴昭没说话，也没动，两只手撑着青瓦，打了个呵欠。</p>

苍梧书院里开始有蝉鸣了。一声声，远远近近，令夏日慵懒的炎热更加慵懒。</p>

王离抿了抿唇。他的手指迟疑地触碰了一下琴弦，复又移开，而后他推开七弦琴，起身走下台阶，来到梨树和院墙之间。</p>

梨树下的棋盘静静地躺在他衣袖旁，黑白棋子交杂成难懂的局面，一粒粒地钉在纵横的棋盘上。</p>

“你，”青年抬着头，白色的绸布被强烈的阳光照出一点模糊的反光，“你要下棋吗？”</p>

“不会下棋哩。”谢蕴昭很痛快地回答。</p>

王离依旧抬头“看”着她：“是五子棋。”</p>

“五子棋？然后再被你杀个落花流水吗。”</p>

谢蕴昭从墙头跳下来，拍了拍沾灰的衣摆：“不过，也行哩。”</p>

围棋的局势被一扫而空，连带几片梨树树叶一起。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接着就一枚又一枚。</p>

微凉的棋子敲击着棋盘，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p>

谢蕴昭一手撑着腮，一手抓着棋子，最后敲定一子。</p>

“啊哩哩，我居然赢了。”她懒洋洋地收回手。</p>

王离也收回手，端正地坐着，严肃点头：“嗯。”</p>

谢蕴昭瞅他一眼，冷笑：“你这放水也太明显哩。”</p>

“此处无水，何来放水？”</p>

“就是说你故意输的哩。”</p>

王离陷入沉默。他略略侧过头，“看”着另一侧院墙上茂密的爬山虎，淡淡说：“偶然失手。”</p>

谢蕴昭说：“所以，你这算是在道歉嘛？”</p>

青年闷不吭声。</p>

谢蕴昭站起身，上了墙头。她坐在微烫的青瓦上，顿了顿，回过头。</p>

一阵风过，吹得白云遮蔽了日光，也带得满树梨叶唰啦啦作响。青年坐在树下，抬着头，飘逸的衣衫和长长的白绸布尾一齐飘在风中。</p>

谢蕴昭说：“如果你换身利落的衣服，我还是可以考虑带你一起去的哩。”</p>

说完，她就直接走了。</p>

青年坐在树下，慢慢捉起一颗棋子，扣在指间把玩。沉默之中，他微微勾起一点唇角。</p>

……</p>

下午的课讲的是常见灵草及常用丹药。</p>

授课的夫子名为华英，据说是平京第一的名医，还是麻沸散的发明人。谢蕴昭私心里怀疑这是异世界版的华佗，好消息是没有一个曹阿瞒会砍了他。</p>

华夫子医术高明，治学也严谨。他自己说对修仙长生无甚兴趣，但对修士长寿的具体原理很好奇。</p>

一节课要上一个半时辰，中间休息两刻钟，再接着上一个时辰。</p>

华夫子宣布中间休息时，满座学子尚未动弹，就有书童小步走进来，低声同华夫子说了什么。</p>

谢蕴昭耳朵一动，听见书童说的是：“夫子，有人想见您，说是麻沸散无用，是否有更有效的药方？”</p>

华夫子面上出现讶色，看了看众学子，却又摇头：“我尚要授课……”</p>

书童却道：“山长吩咐，请您务必一见。”</p>

苍梧书院的山长是王氏嫡枝出身，为人正直又不失手段，通常他会做出这样的吩咐，常常是因为来人也是一等勋贵，轻易不好推辞。</p>

华夫子这才点点头，跟着去了。</p>

谢蕴昭眼睛一眨，弯腰捂着肚子，猫到沈越身边，苦着脸说：“沈越我肚子痛，要去茅房，一会儿上课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帮我跟夫子说一声，谢谢哩！”</p>

“云留？云留你没事吧……”</p>

沈越眼睁睁看着她飞快消失在门外。他纳闷地想：闹肚子的人原来跑得这样快？</p>

谢蕴昭屏住呼吸，在下一个转角的阴影中隐匿了身形。这是一个小法术，不需要太多灵力，事实证明也不会引起大阵的注意。</p>

她跟着华夫子走到了晴雪苑中一间偏僻的房屋。</p>

谨慎起见，她没有跟进去，而是贴在了窗外，轻轻将耳朵贴在墙面。平京城中外放神识一定会被发现，她不得不更加慎重一些。</p>

一阵窸窣的动静，应该是见礼。</p>

随后，一个陌生的、低哑却年轻的男声说：“华大夫，我想知道是否有比麻沸散更见效的良药？”</p>

屋中的华夫子听上去有些警惕：“你问这作甚？即便是刮骨疗伤，麻沸散也足以让病人失去知觉。若说要更见效的……没有。”</p>

男声说：“听闻华大夫曾为人开颅……”</p>

华夫子显然紧张起来，斥道：“胡说八道！你……”</p>

那人又低语了几句，无非就是一些威胁之类。华夫子迟疑再三，颓然一叹，答应给他什么秘药。</p>

很快，房门打开，面色不佳的华夫子匆匆离去。之后，又有一名黑衣的瘦小男子走出。他身形飘忽，很快消失在阳光下，仿佛蒸发为无形的空气。</p>

室内的空气也随着他一并流出，四散到炎热的风中……其中，有一丝淡淡的檀香。</p>

檀香之中，还有一点更淡的、几近于无的……微妙又熟悉的香气。</p>

谢蕴昭轻轻眯起了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