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雪长路，夤夜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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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五癸卯日，京城，赵宅。</p>

待魏谦醒来的时候，秋末早晨的日光已经盈满了眼帘。魏谦顺手往身边一探，却不想扑了个空。</p>

魏谦立时从睡意惺忪之中惊醒，心头是一阵令他心慌的失落。魏谦连忙支起身子，抬头张望，幸好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厚实身影。</p>

赵崇明就站在内室对侧的书案前，一身青色燕居行衣，整个人背对着魏谦，正悬肘运腕，落笔行书。</p>

晨间空气微凉，橙色的熹光洒在赵崇明身上，在地上落下淡漠疏朗的光影。魏谦就这么侧身倚枕瞧着，心头是无比的安宁与闲适，好似时光就在此刻停滞一般。</p>

可魏谦又觉得恍惚，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他记得从前是小胖子在书桌前攻读经书的背影，后来是赵知府在公案前批阅文书的背影，如今的大宗伯位处清贵，早没了公务劳累，但赵崇明依旧一如多年的自律，日日早起，提笔临书。</p>

当然啦，魏谦也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赖床贪睡。说起来，魏郎中也亏得遇上永靖帝这位不爱上早朝的天子。自永靖十八年以来，除了每月朔望两日和重要节日的大朝会，其余日子都是免了早朝。</p>

魏谦贪看了好一会才从床上起身，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然后从背后轻轻环住了赵崇明。</p>

赵崇明手上笔触一顿，随后伸手朝砚台里蘸了蘸墨，继续书写着。这熟悉的动作，赵崇明都不带想就知道是谁了。</p>

赵崇明缓缓出声道：“醒了。”</p>

魏谦隔着衣物，在赵崇明胸腹间揉搓抚摸着，随口应了一声。</p>

赵崇明笔下依旧不疾不慢，恍若未觉，这情形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早由着自家的老匹夫这么上下其手。</p>

不过赵崇明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立时眉头一皱，将笔支在笔架上，侧头沉声责怪道：“你怎么也不多添件衣衫？”</p>

魏谦听了却全不在意，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咕哝道：“没事，抱着你暖和。”</p>

“如今快入冬了，也不怕冻着，你昨晚不还说脚疼。”</p>

“老毛病了，不打紧。你写你的字好了。”</p>

“我刚刚让魏己照从前的方子去抓了服药，待会煎好就送来。”</p>

魏己是赵府的管家，原本的名姓甚少有人知晓，据说这位魏管家是巳年生人，原本单名一个“巳”字，结果便被魏二老爷叫成了魏己，后来竟连赵大老爷也跟着叫了。</p>

不过魏己是府里的老人了，除了府里的两位老爷，其余人等也不敢直呼其名，都会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魏管家”。</p>

魏谦随口编了个理由道：“早起空腹不能喝药。”</p>

“这是哪本书上说的道理？”</p>

“老爷我说的，不行啊。而且那药太苦了，不喝！”</p>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拍了拍魏谦的贼手，无奈道：“你真是越老越没个正经，药哪有不苦的。家里也备了些甘糖，到时让魏己再拿些来好了。”</p>

魏谦捏了捏赵崇明的肚子，以表不满，哼哧了两声道：“老爷我好歹是四十岁的人了，堂堂工部郎中，岂会用那些小孩子才吃的玩意。”</p>

赵崇明心道，如今这老匹夫可不就是个老小孩。</p>

但赵崇明还是好言好语道：“你不能老由着自己的性子，沈太医说了，你这腿疾要细细调养，这方子也是他开……”</p>

“不许提他！”魏谦一听“沈太医”三个字，立马就横眉立目，开始急眼了。</p>

原本魏谦还很享受赵崇明哄着自己的情调，寻思着看在赵崇明的面子上，再哄上几句他捏着鼻子喝完算了，但魏谦哪里会想到赵崇明居然这么煞风景，突然提起沈鸿儒那厮。</p>

魏谦一嚷嚷完，见怀里的赵崇明一时没了动静，顿时就后悔了，可到底还是放不下面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道：</p>

“咳咳……这样吧，你若是待会喂我喝药的话，本老爷就赏你这个面子。”</p>

赵崇明冷笑一声，抬手取回了笔，开始继续悬笔书写起来，口中则淡淡道：</p>

“左右是你自己的腿，与我有什么干系。”</p>

魏谦差点被气笑了：“怎么跟你没干系，哼哼，老爷我这腿伤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在书院的时候，要不是你非拉着我去看榜，老爷我就不会落下病根子，后来在扬州的时候……”</p>

魏谦虽及时收住了话头，但他还是能清楚感觉到赵崇明身子一僵。</p>

赵崇明神色不变，一边低头落笔一边说道：“你怎么不说了？”</p>

魏谦讪讪笑了两声，又用力抱紧了赵崇明几分，正想胡诌两口搪塞过去，就听赵崇明又道：</p>

“我一直都顾念着你为我受的罪，只是你却不待见自个的身子……”</p>

魏谦双目圆睁，立马打断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俩本就是一体，什么叫为你受的罪，你怎么还跟我计较这些。”</p>

赵崇明听着，转头斜瞥了魏谦一眼，笑着道：“原就是你先计较的。”</p>

魏谦一时语噎，却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吃醋才故意这么说的，梗着脖子，支支吾吾道：“老爷我那是……那是……被你给气着呢，才一时说错了话。”</p>

赵崇明眼里泛起浓浓的笑意，一时也停了笔，侧头解释道：“你又何必平白生这些闲气，你又不是不知，沈太医虽与我幼年便相识，但……”</p>

“你还提！”魏谦只觉得自己快气炸了，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不准你提他。”</p>

魏谦每次一想到有人比他还先勾搭上小胖子，心里就恨得是牙痒痒的。尤其让他不爽的是，如今这位沈太医分明还惦记着自己家里头这一位。</p>

此时，内室帘幕之外传来叩门的声音，而后听到外头有人请示道：“大老爷，药已经熬好了，可是现在送进来？”</p>

还不等赵大老爷回应，魏二老爷一口便回绝了：“拿去倒了。”</p>

“啊？”外头端着药的魏己一时没反应过来。</p>

魏谦一字一句地说道：“老爷我让你把药拿去倒了。”</p>

“是！”魏己听出了自己二老爷话里不善的语气，连忙应声。</p>

赵崇明出声道：“慢着。”</p>

魏谦以为赵崇明要把药留下，立马瞪向赵崇明。</p>

赵崇明心里好笑，轻抚了下魏谦搂着自己的手，点头示意，以作安抚，而后才朝外边吩咐道：</p>

“去库房把你家二老爷的拐杖取来，再遣人去春晖堂请个大夫上门。”</p>

门外魏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赵崇明侧头瞧着魏谦那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只能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写起自己的字来。</p>

可这次又没好好写上几行字，赵崇明就听耳边传来“咦”的一声。</p>

魏谦问道：“你这是在写什么？”</p>

赵崇明答道：“婚书啊。”</p>

魏谦有种不好的预感：“好端端地，你写婚书做什么？”</p>

“昨日在礼部坐堂，左侍郎同我说，他家长孙要迎娶太常寺卿宋致远家的孙女，婚宴就定在下个月，想托我写一封婚书。”</p>

魏谦暗道果然如此：“这事你怎么也不同我说。”</p>

赵崇明也是疑惑：“这不过是件小事，而且左侍郎至多明年便要告老还乡了，我自是不好拒绝。”</p>

魏谦冷笑道：“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p>

赵崇明顿时心中一惊，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算计，却听魏谦忿忿道：</p>

“如今你的翰墨在外头可是价值万金，那还是有价无市，这老狐狸分明是想拿你婚书回去做传家宝。”</p>

赵崇明眉头一皱：“嗯？我怎么不知此事？”</p>

魏谦洋洋得意道：“你性子温良，哪里晓得旁人的算计，多亏老爷我这些年为你把着关，才没让你被旁人占了便宜去。”</p>

要占也只能本老爷占。魏谦一边快意地想着一边又狠狠在赵崇明身上揩了把油。</p>

“我说的是那价值万金是怎么回事？”</p>

魏谦的得意顿时凝滞在脸上，缓缓松开了抱着赵崇明的双手。</p>

“那个，都这么久了，怎么大夫还不来，嘶……痛……不成，本老爷得去催催魏己那厮。”</p>

魏老爷嘴上这么说，但脚下却十分利索，没几步就跑到了帘幕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