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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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恩雅曾经最讨厌的就是戴无的第二人生论调。</p>

她一直说, 游戏中有什么第二人生？他们只是被困在一个牢狱之中，而第二人生云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p>

他们就是困住了, 就是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就是无法再回归原本的步调了。</p>

她的态度一向如此激烈，以至于她的同伴们其实也没有深究过她为什么会如此反对戴无的说法。他们想，或许只是简单的理念不合，或许苏恩雅就是这么较真的性格。</p>

说起来, 戴无自己也没怎么和苏恩雅争执过。虽然他们关系不太好, 但是在此之前, 他们仍旧与彼此通力合作, 共同努力。</p>

……而现在，他们知道了, 为什么苏恩雅会讨厌第二人生的说法。</p>

因为在末日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在他们进入窄楼之前，苏恩雅就要结婚了。她就要步入一个崭新的人生旅途，她即将开启自己的新生活。</p>

……然后她成为了窄楼的囚徒。</p>

从人间到地狱或许只会觉得绝望，可是从想象中的天堂来到地狱, 苏恩雅感到无法接受。</p>

她仍旧想要成为那个幸福的新娘。而可悲的是，她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一切。她只是记住了, 又或者始终保留着那种不甘心的情绪。</p>

她不需要什么第二人生, 她只想要回到自己的人生。与她爱着的人共度余生，这才是她想要的。</p>

第二人生……那是虚假的、戏弄人的东西。她不愿意沉迷在虚幻的幸福之中。</p>

可是偏偏在此刻，她遇到了婚礼的场景。她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是一个新娘, 也曾经即将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但是，那是她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彼岸了。</p>

……她的丈夫还活着吗？是否还在窄楼中呢？还是，已经永远沉眠在那个回不去的地球呢？</p>

末日。末日。</p>

四名任务者望着苏恩雅, 望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希望的女人。</p>

苏恩雅还在慢慢朝着酒店门口走去，而叶澜伸手拦住了她。</p>

苏恩雅不解地转头看着她。</p>

叶澜的语气冰冷：“还记得第二人生吗？”</p>

苏恩雅愣了愣。</p>

她问：“你在说什么？”</p>

“你想要去追求虚假的第二人生吗？”蒋双妹在一旁说，“你愿意吗？”</p>

苏恩雅更加莫名其妙了。</p>

绯上前一步，问她：“你想要和一个虚假的、只是在扮演你丈夫的程序结婚吗？”</p>

苏恩雅已经有些生气了，她恼怒地说：“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要去结婚了！请不要阻挡我！”</p>

“她已经疯了。”巫见低声喃喃，“她已经完全忘记了窄楼、噩梦，还有我们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p>

“但是她看不见她眼前的那个弹窗吗？”</p>

此刻，四名仍旧清醒的任务者已经选择了“离开噩梦”，但是，苏恩雅似乎还没有做出她的选择。</p>

“什么？”苏恩雅莫名其妙地问，“你们是说那个……奇怪的弹窗？”</p>

他们谨慎地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p>

而苏恩雅嘀咕着说：“真讨厌……什么奇怪的东西。随便选了吧……”</p>

“不！！”绯失声尖叫着，“不要随便选！”</p>

这声音把苏恩雅吓住了，她没能做出自己的选择。</p>

蒋双妹摸摸下巴，说：“能把她骗过去吗？让她选择‘离开噩梦’？”</p>

“离开？”苏恩雅突然敏锐地反问，“不！我不可能离开这里！我要和我的丈夫结婚……请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了！”</p>

巫见真情实感地说：“真糟糕。”</p>

其余三名任务者也沉默了。</p>

苏恩雅显然已经陷在了这个噩梦给她营造的，虚假的美满与幸福之中。谁也不可能叫醒一个自我催眠的人，更何况是一个沉浸在婚礼的激动与幸福之中的女人。</p>

她就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p>

这个时候，苏恩雅又像是完全忘了那个弹窗的存在，自顾自拎起裙角就走进了酒店。</p>

“我们跟进去看看吧。”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起码她现在还没有做出选择。”</p>

其余人也点了点头，跟上她的脚步。</p>

叶澜注意到，酒店门口的那个立牌，上面写着的新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已经变成了“苏恩雅”，而新郎的名字同样已经变了，但却是他们不认识的名字。</p>

叶澜心想，这并不代表什么，说不定他们就是没有在窄楼中遇到过苏恩雅的丈夫。</p>

……当然，也有可能是，苏恩雅的丈夫已经死去了。</p>

叶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p>

他们走进了酒店。场景就好像在他们踏入那扇门的一刻发生了改变，装饰变得格外浪漫与典雅。周围充满了奇怪的、嘈杂的交谈声，但其实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看见。</p>

一切好像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场梦幻般的婚礼。</p>

他们看见红毯的尽头，隐隐约约似乎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穿着妥帖的西装，全身上下都仔细地打理过了，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新娘的到来。</p>

苏恩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期待而羞涩，她孤独地拉起裙摆，走上了红毯。</p>

巫见忍不住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帮帮忙？这是婚礼啊……”</p>

绯：“……”</p>

她瞪了这家伙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p>

他们几个人焦虑地等待着苏恩雅是否可以清醒过来，而巫见关心的就是……婚礼？？谁要管什么婚礼不婚礼啊！</p>

在这个时刻，巫见也仍旧展现出他脱线的本质。巫见只能闭上嘴，静静地与其他人一起，看着苏恩雅走过那长长的红地毯。</p>

她在梦中把自己嫁给她最爱的人。</p>

尽管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尽管她的亲人都没有出现，尽管这里一名观众都没有。仅有的见证这场孤独的婚礼的四名观众，也从来不是关注着她的婚礼。</p>

但是……</p>

她的确在这一刻，出嫁了。</p>

她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她的唇角噙着欣喜的笑容，但是眼睛里逐渐涌现出了晶莹的泪花。</p>

“不要哭。”</p>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说。</p>

……是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带着虚弱和痛苦。她好像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但是她忍耐着。</p>

她好像看见自己洁白的婚纱上染上了令人不安的颜色。</p>

她好像听见自己在哭叫着。</p>

然后那个声音仍旧在说：“不要哭。”</p>

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依旧带着微笑，平静地哭着。她静静地走向她的丈夫。</p>

她听见那个声音还在说着。</p>

“……别哭。你是我的，最美的新娘。不要哭。妆都花了，会不好看的。”</p>

她想，不，不是的。难道她哭了就不好看了吗？这个男人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讲道理……居然把他刚刚娶到的新娘，独自一个人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p>

她怎么会拥有这样一位丈夫？</p>

她怎么会……</p>

她怎么可以在婚礼当天失去她的丈夫？</p>

……她婚礼的那一天，天火降世。</p>

苏恩雅的脚步突然停了一停。四名任务者紧张地看着她。她已经走到了长长的红毯的中段。红毯的尽头，那个模糊的男人的身影仍旧在安静地等待着她。</p>

苏恩雅看了他一眼。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也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盯着他。</p>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稳。她想，她婚礼那天，她踩在这条红地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但是她已经忘了。</p>

她已经忘了，但是她又想了起来。可是同样想起来的，还有那种痛苦与绝望。</p>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裙摆。洁白的裙摆，还什么都没有沾染上。痛苦也好，泪水也好，鲜血也好，现在这件婚纱还是干干净净的。</p>

……但也只是这个时刻。</p>

她的耳边又出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p>

“……我会永远陪伴着你。”</p>

狗屎。她想。</p>

“……我会永远爱着你。”</p>

勉勉强强。她苛刻地评价着。</p>

“……如果我死了，那请你一定要再去找一个伴侣。”</p>

放屁。她想。这男人真是疯了。</p>

“……我可能会吃醋的。但是，我也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p>

但我是你的新娘。她想。</p>

“……真的，不要哭了。”</p>

她说：“说了我没有哭。”</p>

苏恩雅突然出声，让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她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想着他们又在说那个奇怪的弹窗……她看了一眼那个弹窗，又漠然地忽略过去。</p>

她继续往前走。</p>

……泪水好像沾湿了她走过的每一步。红色的地毯。</p>

婚礼为什么总是要用红毯。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她的大脑逐渐变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起来。</p>

然后她突然想，戒指。对，戒指。</p>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的确摸到了戒指。于是她松了一口气。</p>

她又听见那个男人在说话：“埋葬我的时候，戒指也要还给我。”</p>

她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指根。她挺直白地想，你想得美。</p>

“会有更好的人重新为你戴上戒指……”</p>

她不可思议地想，怎么会有这种主动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男人？</p>

“……忘了我。”</p>

她说：“我爱你。”</p>

她走到了红毯尽头。那个男人的身影正等待着她。</p>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熟悉又陌生的表情，熟悉又陌生的西装。她静静地看着他。</p>

男人主动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p>

而苏恩雅说：“我爱你。”</p>

男人温柔地笑起来，同样温柔而深情地说：“我爱你。”</p>

苏恩雅又说：“我不能嫁给你。”</p>

男人怔住了。</p>

苏恩雅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可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给他戴绿帽子。难道在他眼里，我是这种人吗？”</p>

她自顾自地说着。</p>

四名任务者同样在此刻来到了红毯的尽头，并且听到了苏恩雅的这句话。</p>

蒋双妹疑惑地嘀咕：“已经嫁过人了？”</p>

叶澜的目光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p>

绯看了看苏恩雅，又看了看那个男人，突然下意识说：“她……”</p>

巫见说：“二婚？”</p>

……绯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p>

蒋双妹看向巫见，沉默片刻，然后说：“你还是闭嘴吧？”她叹了一口气，“气氛都没有了。”</p>

巫见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p>

他们仍旧看向苏恩雅。</p>

而苏恩雅似乎也听见了巫见的话，她看了巫见一眼。</p>

四名任务者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p>

苏恩雅突然笑了一声。</p>

“不是二婚。我这辈子就嫁给过一个人。”她又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我疯了，觉得我迷失在了这个噩梦之中。”</p>

他们惊愕地看着她。</p>

噩梦之外，徐北尽哑然发现，那个象征着疯子数量的“1”，闪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变回了“0”。</p>

任务者们都沉默着。</p>

苏恩雅说：“所以，他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永远、永远不要让我想起来。”她漠然地低声说，“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p>

“所以，他就可以永远活下去。”</p>

她走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旁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亲吻他。但是最后，她只是抱了抱他。</p>

“好了。”苏恩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说，“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来和我结婚了。”</p>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p>

苏恩雅说：“我已经嫁给你了。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她又举了举左手，“戒指在这儿。不还给你。”</p>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p>

酒店为了婚礼而做出的装潢在迅速地褪色。苏恩雅身上的婚纱消失了，捧花消失了，妆容消失了。最后，戒指也消失了。</p>

然后，她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p>

面对四名任务者惊愕、意外、伤感的表情，她说：“离开这个噩梦——这就是我的选择。”</p>

*</p>

徐北尽看着那个数字。</p>

苏恩雅的虚晃一枪——好吧，就这么说吧——确实吓坏了他们。不过好在，这件事情有惊无险，最终还是顺利地解决了。</p>

末日造成了许多人的痛苦，而现在他们正在尝试解决这份痛苦。</p>

……起码，是弥补。</p>

所以等到苏恩雅做出自己的决定，徐北尽就快速地切换了操控板上的界面。他们没有时间来继续哀悼人类过往经历的惨剧了。</p>

他们不得不看向了那个象征着人类决定的数字。</p>

已经有大约一半的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离开噩梦”。很快，这个数字变成了四分之三、十分之九。</p>

很快，就只剩下几十个人还没做出他们的决定了。</p>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做出了他们的决定。幸运的是，他们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p>

在这一刻，徐北尽深吸了一口气。</p>

实话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会发生什么。以前他以为这只是会冻结NE的权限，但是现在看来，这似乎会令游戏管理的权限直接发生转移……</p>

他突然有点困惑，心想，NE真的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还是说，它早就已经有准备了？</p>

他带着非常清醒的神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昏迷之中。</p>

他仿佛置身事外，但又仿佛果真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好像是，数字、字母、符号等等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瀑布、山川。</p>

只不过那都是漆黑的东西。</p>

在一处黑暗的如同窄楼的边界的地方，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围拢在这个空间中唯一明亮的事物周围。那是一个人类的大脑。</p>

而那黑暗就如同锁链一般束缚着它。</p>

徐北尽怔在那儿。</p>

他想到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这里或许是……或许是NE的控制中心、中枢……随便什么称呼。当徐北尽成为SE和NE的时候，他曾经在来过这里。</p>

他仅仅只是在这里待了几秒钟，可能连几秒钟都没有，他就立刻因为无法承受人工智能数据库中庞大的信息量，而失去了意识。</p>

再醒过来，徐北尽的脑海中残留了一部分的信息，但是他已经变成了窄楼底层的那名书店老板了。</p>

而现在，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p>

并且，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的中心——那颗属于人类的大脑。</p>

那颗属于梁知一的大脑。</p>

还有那些围拢在梁知一的大脑周围的，无穷无尽的黑暗。</p>

他想，那是不是就是梁行一所说的，SE的源代码？</p>

……居然在NE这里？不，其实也有道理，毕竟现在NE和SE已经是一体的了。他们都可以说是拥有了彼此的身份。</p>

包括梁知一的大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