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三十二章·HE·“笙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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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p>

当十九岁的青年走入稻亚城教堂的那一天，离明月就开始好奇他了。</p>

尽管那只是一个救世主的符号，一场注定的命运，一个算尽的结局。但他却陷落于那种相似的理想。</p>

他开始相信这份美好。</p>

——属于人类的确凿无疑，属于固执地踏入这时间长河的决定。</p>

三个姓苏的孩子——苏绍卿，苏文笙，苏明安。让他察觉，原来人类不仅仅是为了活着，他们可以拥有令人感怀的理想，像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天真。</p>

原来此等幸福，真的不与任何等同。</p>

独一无二。</p>

“咔哒”。</p>

骨骼轻响。</p>

人们生命化作的雪，融成了数不清的光点，汇聚于苏明安的剑。</p>

——那是逝者对新生命的祝祈，是永不低沉的上弦音。</p>

离明月身后，霜雪展开，仿佛洁白的羽翼。</p>

叮当，叮当。</p>

言灵开始剥离而起，向着剑尖尽头渡去。</p>

他握着苏明安冰凉的手，让祂手中剑笔直向前，对准自己的心口，向前用力——</p>

“簇”。</p>

平静的神情下，剑尖刺入他的心口，生命之洪流涌入苏明安的手中。</p>

以庞大的代价，延续神明之“自我”。</p>

苏明安的手僵住了。祂或许应当悲伤，以至于身体出现了本能的反应，眼眶发红。</p>

可是祂的心中……为什么只有一片荒芜？</p>

保持着相拥的姿势，离明月眼中的光采一点点黯淡下去。</p>

他的身后，飘起了一场横亘漫长岁月的雪。</p>

教士与修女们汇聚为了位格的食粮，喂给了离明月，恍若一粒粒白雪。</p>

而漫天“白雪”下。</p>

——他轻声询问祂。</p>

“明安……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p>

苏明安的瞳孔颤动着：“我没有喜欢的颜色。”</p>

这是当初，离明月教他的回答。他身为救世主，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p>

可离明月却摇了摇头：</p>

“你不是说过吗……你喜欢白色，说出来……就好了。”</p>

苏明安睁大了眼睛。为什么现在这么说，明明那时……</p>

“记住。”</p>

“从此以后……你可以暴露自己的喜好，你不必害怕有人用你的弱点威胁你。就算你不去附庸别人，不去取舍自我，不去被迫让步……都可以的。”</p>

“因为你……”离明月的眼眸澄澈地倒映着苏明安，似一面镜子，他咬字缓慢地，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教导:</p>

“你的意志……你的坚决……让你足够炙热到融化一切的阴谋诡计。”</p>

“所以，你永远拥有‘天真’的空间。你永远可以妄图两全其美……你永远可以让电车不再前行……尽管在他人看来，你的理想只是天方夜谭。”</p>

“但你能做到。”</p>

“所以，请你大胆保留这份天真的理想主义……明安。你弥足珍贵。”</p>

他流着血，却在笑。</p>

他的笑容——那是一种自由的快乐，天真而稚拙……</p>

像是他在这一刻，终于活成了苏文笙最后一刻的样子。</p>

他笑着向理想主义低头承认了。</p>

而苏明安，却活成了离明月最初的模样——无波无澜，如同千年不化的霜雪。</p>

意识产生分离，不死不灭之言灵，通过“转移对象”仙之符篆，逐渐转接到离明月身上。</p>

其代价是——</p>

离明月的千年位格、千年能力、千年情感、千年灵魂……乃至往后千万年的转世重生。</p>

他活了那么久……跋涉了那么久。他明明还有那么漫长美好的万生万世，寿比天齐，却在这一年，就将自身的悠长岁月……彻底斩断，截止在这一天。</p>

只为了……</p>

护住他的神明……不。</p>

护住他的孩子。</p>

他一直都在，试图护住他的孩子。</p>

鲜血从心口蔓延，言灵逐渐转移至离明月的身上，他的位格虽高，却没有抵御手段，叠影诅咒之中的“无知无觉”，会放大至极限。</p>

也就是说，</p>

他会变成真正的霜雪……永恒的植物人。</p>

“多……笑。”离明月轻轻说，嘴边流出血。</p>

“……教父。”苏明安望着眼神逐渐涣散的离明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是……死吗？”</p>

祂仍无法理解这是多大的牺牲，只隐隐感觉……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即将逝去了。直至此刻，祂才意识到白发人身上那积蓄千年的、刻骨的孤独。</p>

以往祂能回应，能承诺着记住对方，但如今……祂只能平静地注视着对方脸上的微笑，心中只有苍白的荒芜。</p>

“我笑不出来。”苏明安茫然地说，越来越多的眼泪从祂的眼眶落下。这并不是难过的眼泪，只是某种生理性反应。</p>

就像是……</p>

他心中的那个十九岁青年，在哭。</p>

青年在心中无数次挣扎，试图制止这种献祭，可是被死死压在神性深处，满身创痕，无力挣脱。</p>

他疯狂地嘶吼着，却被一次次压回去，只能望见时间之戒逐渐刻上新名。</p>

……凭什么。</p>

为什么。</p>

凭什么他自己的选择……要别人替他承担代价？</p>

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这么固执？</p>

以至于反应在苏明安脸上，只有没有意识的泪。</p>

但教父并不在意祂的冷淡，只像如愿以偿一般，抬起手，触摸祂冰冷的脸颊，平静地拭去祂脸上的泪。</p>

一寸，一寸，动作温柔。像为即将上学的孩子整理衣冠。</p>

青年茫然地回望着。</p>

白色的眼瞳中，有且仅有苏明安的身影。</p>

“那就，少哭点吧。”他目光涣散地望着苏明安：</p>

“明明不救你，让你失去自我，从此成为最强大的神明，是旧日之世文明的最优解。”</p>

“但我，居然还是来救你了。这是很愚蠢的举动，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你的人性，并不理智。”</p>

“可我终于能明白一些……”</p>

清冷的声音，一点点含了笑意，低了下去。</p>

“……他小时候所说的，‘理想化’的天真了。”</p>

他好像终于明白一点……苏文笙最后的残留的、单纯的快乐了。</p>

是男孩的影响让他站了出来，选择了一条理想化的路——宁愿降低文明生存率，也要保全苏明安的“自我”。</p>

相信苏明安未来的……无限可能。</p>

为此，他放弃自身长达千年万年的未来、寿与天齐的漫长岁月。</p>

在最后，言灵尚未生效时，离明月聊起了许多事。</p>

他捂着苏明安的手说，不冷了，不会再冷了，孩子，从此以后，就有春天了。</p>

然后他说起，生命中，他曾无数次见证过大雪。京城的雪，飞艇的雪，岛上的雪……却没有一次雪，比今天更暖。</p>

他说起，那还未安置好的教堂、教士们尚未整理好的书籍、炉子上暖着的一壶桃花酒、尚未写完的福利院名单……说起苏绍卿小时候，比任何人都活泼。说起那夜浓重的雾，他抱着沉睡的青年，一步步走上楼阁，亲手将铁链拷在青年手腕上。还有那他们尚未实现的大同盛世……</p>

说起稻亚城那些乖巧的女学生、总是不修边幅的夏老师、来年要举办的施粥会、喷泉边上贪食面包屑的白鸟、门口那棵苍翠的梧桐、桌上还未煮沸的茶水……说起楼兰的月夜、长平的战争、太华的瀑布、西域的驼铃……</p>

说起他千年的生命，那漫长的一切，早些年遇见的小士兵，如今已经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墓碑立在山坡的最角落。早些年遇见的卖布的小姑娘，被家里逼着成婚，也不知哪里去了。还有那曾经摸过他头的嬢嬢，提着担子，在冰柱子边卖着冰糖，如今这手艺怕是传了十几代……</p>

又说起那位同样生命止于十九岁的男孩，从小就喜欢冰糖与山楂片，也有小孩子的脾气，爱调皮，有时候还会拌嘴……</p>

只不过，他最后红着眼眶说，</p>

……他对不起那个男孩。</p>

他垂下头，银白的发丝随风扬起，遮蔽了苏明安无意识红着的眼眶……</p>

“明安。”</p>

“以后记得……多笑一笑。”</p>

他凝望着苏明安眼中的清光。</p>

好像……</p>

看到了这千年万年的霜雪。</p>

原来他也，放弃了自身的流动。</p>

“已经够苦了……多开心一点吧。”</p>

雪白的发委顿在地，无声而永恒的蓝月下，言灵终于完全转渡到了他的身上，鲜红的恶意，一瞬间盖过了他眼中清冷的眸光。</p>

而后，</p>

十字架链逐渐从他化为虚无的手中掉到了地上。</p>

“叮当。”</p>

清脆一声。</p>

片刻后，</p>

苏明安才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发出一声绝望的喘息，手中一片冰凉。</p>

祂抱着怀中安静的白发人，泪水自祂迷茫的眼中落下。</p>

……</p>

“……教父？”</p>

……</p>

祂好像没能明白，以后不会有人让祂叫出这个称谓了。</p>

怀中的身躯在这一瞬间变得透明，承载了永恒的诅咒，他不会再睁眼凝视祂，也不会再开口唤祂“明安”。</p>

稻亚城的关怀、最初那袋面包、温暖的外衣、亲手焐热的被子、写满鲜血的规则书……</p>

都不复存在。</p>

祂抬起手，去翻那对闭上的眼皮，眼皮翻开了，白色的瞳孔里没有光。祂喊了好几声“教父”，拉扯着白发人的嘴唇，无论怎么拉扯，都没有声音传出来。</p>

为什么。</p>

他让祂多笑。</p>

可祂……</p>

“……教父？”</p>

祂僵硬地立在原地，试图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但是，没有成功。</p>

“你再教教我啊……教父。”</p>

“成神后，我好像就不会笑了。”</p>

“你的仙之符篆还没给我呢……既然这个给不了，那多给点好东西吧，教父……”</p>

情绪仿佛被死死压制着，心头传来尖锐的苦痛。</p>

怀中躯体的表情定格在微小的笑容，竟让苏明安想起记忆里苏文笙最后坠湖的笑。</p>

……最终，到底是谁活成了谁。</p>

“教父。”</p>

祂迷茫地站在原地，摇晃着怀中不动的身体，不知为何而落的泪水，向着地面无声坠去。</p>

祂仿佛看到。</p>

他们初见时，白玉亭下，银丝绣成的玉色长袍。一阵风动，玉佩叮当作响，霜雪般的人便回过身来，望向他。</p>

白发飘扬，静谧无声。</p>

时间河流在他们之间流淌，千万道相似的身影在祂脚下蔓延。</p>

“……明安？”</p>

然后，白发人终于叫出了确凿无疑的名字，打破了凝滞的寂静。</p>

“二月了……”</p>

而祂向他走去，念诵着读课文般慷慨激昂的文字。</p>

他们立于白玉亭下，望着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新雪。</p>

“桃花开了，玉衡。”祂说。</p>

“嗯，春天来了。”他笑了:</p>

“这是我千年间见过……最暖的雪。”</p>

风动，铃响，蝴蝶生。</p>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