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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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心快足月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去保健院住。美心不同意，说钱少赚，人还受罪，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没那么娇气。这日，老太太在院子里缼（方言：指折成一段一段）豇豆。刘妈进来了。美心在屋里喂家艺米糊。</p>

“热闹热闹！”刘妈兴奋。</p>

老太太问：“什么热闹？又有人来演花鼓灯了？家丽和秋芳去看过几次。”刘妈立即忘了要说的那茬，问：“什么时候去看的？好女不看灯，别看出事来。”老太太一听明白了几分，担心多说惹事，就说上次有个卫生花鼓灯，她跟两个孩子一起去的。又问刘妈说什么热闹。</p>

“通了一条柏油马路。”</p>

“就是一直传要建的那条？”</p>

“对对，铺了有些日子了，说今天开通了，从南菜市一直到国庆路。”</p>

老太太道：“你说这规划局也是，北菜市是最早发展的，田家庵的老地界也是北头这一块，要建也是建咱们这儿，怎么从南菜市开始建了。”</p>

刘妈道：“哎呀，婶儿，南菜市也没多远，田家庵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而且北菜市，你看我们这儿，人丑地满，一家连着一家，恨不得快没有下脚的地方，而且一发大水就淹，怎么建，有条淮河路就算不错了。”</p>

“柏油的高级？”美心问。</p>

“当然，”刘妈说，“平整，宽敞，恨不得全区的人都在那路上走呢，我看朱德启老婆和大老汤老婆正往那儿去呢。”</p>

美心一听，也想去。她向来是个不愿落人后的。</p>

刘妈又说：“说一会儿请了唱黄梅戏的那个什么娇来剪彩。”</p>

老太太补充道：“朱紫娇。”</p>

“对，对，朱紫娇，说还要唱一出《阳关大道》！走上这一条道儿的人，都是有希望的。”刘妈绘声绘色。</p>

美心心动了。老太太也想去，她喜欢听朱紫娇。可家里一票孩子，家文、家艺，总不能带着一起去。家丽从外头回来。老太太捉住了：“阿丽，我们出去一下，你看着老二老三。”</p>

家丽道：“什么好事？都出去？不会是去踩柏油马路的吧。”</p>

美心故意隐瞒：“胡说，就是去南菜市转转，买点东西，在家好好看家。”老太太也应付着。准备好，出门。家丽在后头嘀咕，谁不知道是要去看柏油马路的。</p>

出了门，叫了辆人力车，三个女人上去。</p>

老太太问美心，行不行，又让车夫慢点。车夫归属搬运公司下属的集体车队。美心笑道：“没事，就是讨个彩头，咱们也走走阳关道。”车夫接话：“是说南菜市那条柏油马路吧，哎呀今儿个热闹，一共二里路，恨不得都是人。”</p>

老太太问：“朱紫娇来吗？”</p>

车夫道：“哟，这会儿应该到了。”</p>

刘妈让加速。可车上两个孕妇，跑了一会儿，老太太怕太颠簸，又让慢一点。十来分钟，到了。路头热热闹闹。地上有炮仗皮，碎红一片。刚剪过彩，朱紫娇已经撤退了。老太太有些失落。一眼望去，路上是不少人在走。三只脚踏到柏油马路上。</p>

刘妈赞道：“哎哟，是平整，走着舒服，有这样的路，下雨也不怕，没那么多泥泥水水的。”</p>

美心笑道：“要一辈子都像走这样的路，平整宽敞，直直顺顺，那才真叫有福气呢。”</p>

老太太怕儿媳妇多想，忙说：“走两步试试。”</p>

两个孕妇你搀着我，我搀着你，扶着肚子，慢慢悠悠，跟京剧里的宰相似的，伸出脚，四平八稳落下去。满脸笑意。</p>

走了百来米。老太太说：“行了，体验到了，见好就收，咱们打道回府。”美心抬眼看朱德启老婆还在前头，不甘心先退。</p>

“妈，路哪有走一半的，”美心指了指前方，“统共也没有二里地，还是走完，到头里包个车，一车回家。”</p>

刘妈也说：“按说是一条道走到黑，从一而终，才是好的。”</p>

老太太拗不过她二位，只好说，那走，慢慢地。</p>

过一里，美心和刘妈都觉得累了。站住，好在不是大晴天，老太太去路边的住户家要水。三个人喝了，继续走。还差一百米，两个孕妇都累得出了汗。刘妈笑道：“真跟长征似的。”美心道：“长征可没这么好的路走，后头还有国民党围追堵截呢。”老太太没看到朱紫娇，根本无心走路，劝道：“行了，马上到陕北了，我去叫车，哎哟，这条路还真不好叫。”</p>

美心扶着刘妈向前。走出没两步，刘妈定住了，“美心，美心……”刘妈声调颤抖。美心问她怎么了。刘妈眼睛朝下看，人不动，裤子湿了。老太太反应快：“哎呀，要生了！不早不晚你这是，赶紧叫车！”</p>

慌乱。可哪里有车呢？</p>

但也总不能生在柏油路上。老太太连忙跑到居民区，好在南菜市住的搬运公司的人多，有板车，也有拉车的力工，人心善，三下五除二把刘妈和美心都架到车上，一路往保健院去。</p>

到地方，产妇过多，一时没有产房。这一阵是生育高峰。医院临时搭了个棚子，刘妈被推进去。美心站在外头，心有余悸，上一回临产是在看戏。这一回若是在柏油路上生，真成天字第一号笑话。老太太安排人去叫秋芳来。刘妈的丈夫不在家，她只有秋芳一个亲人。一会儿，秋芳到了。老太太让她去看着她妈。又对美心说：“要不你先回去，叫个车。”</p>

美心靠墙边：“我坐会儿就行。”</p>

说罢挨着墙，在长条椅子上坐下，刚坐稳，美心感到下面一阵热，跟着簌簌下水，她低头看，然后用一种凄怆的调子叫：“妈——妈——”择日不如撞日，她也要生了。</p>

产房外头。老太太、常胜、秋芳来回走动，一脸焦急。这是个生育密集的日子。除了刘妈和美心，临时产房里还躺了五个产妇。进去有段时间，一个也没生出来。</p>

柏油马路的事，常胜顾不上责备。他现在迫切想知道答案。</p>

一会儿，产房里传出一阵清亮的哭声。常胜噔楞站起。护士出来报喜：“李翠华！小弟！”</p>

小弟就是男孩，小妹是女孩，是保健院的惯用通告方式。常胜两手交握，有汗，不停地往衣服上蹭。老太太安慰他，没事没事，瓜熟蒂落，修成正果。常胜看看母亲，尴尬地笑。还是紧张。</p>

“胡华玲！小弟！”第二个出来了，又是男孩。</p>

常胜着急，步子杂乱。</p>

“魏敏！小弟！”第三个！</p>

老太太喃喃，得出结论：“今儿个这产房兴男孩！兴男孩，一而再，再而三！都是男，是的……”常胜惊喜地看着母亲。他宁愿信这个理论是真的——这神奇的产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