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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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p>

陈太初似回到了万人争杀的沙场，马蹄声，吆喝声，女人的哭喊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和他耳中的一种震动渐渐吻合起节奏，慢慢重叠，又弱化成虚无的背景，好像只是悬挂在那里若有若无。往日那对敌前的暴虐杀戮欲望，却不曾再浮现。</p>

渐渐变强的，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潺潺的水流声，刚归巢的飞鸟又从林中展翅的声音，还有小鱼注视在他背上的焦灼目光，一层层，一重重，从无形变有形，无比清晰，无比有力。</p>

陈太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亲密无间起来，合成了一体，他是这山林的一部分，清风的一部分，流水的一部分，既微不足道，又重若泰山。他又似乎已变成了气流、飞鸟、空中飘落的叶片，俯瞰着陌生又熟悉无比的自己，眉眼冷峻，薄唇紧抿，上身微微前斜，束发的红色发带被劲风拉得几乎笔直，他冲在最前面，冷静地拨开飞向自己的箭矢，目光认准了来者队伍中的身穿黑色甲胄，头戴红缨毡盔的一个副将。</p>

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一切都好像被无限拉长了。来者手中挥舞着的金瓜锤，像一个孩童举着糖人玩具。薄长的砍刀在黄昏的山林中闪出的寒光，并不能激发他的血性，微不足道地只是闪过而已。</p>

陈太初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从那绵软缓慢的金瓜锤中如闪电一样突破，剑身划破皮肤，割破血管，和骨头发出碰撞的声音，一切缓慢得像静止了下来，却又瞬间结束。</p>

几百人在密林中厮杀起来，兵器相击声，马嘶鸣的声音，四处逃散的西夏士兵，惊恐的目光，昏暗光鲜下依然夺目的殷红献血。他身在其中，又神在其外。忽然，他明白了穆辛夷先前说过的魂游天外的感觉，他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p>

他冲杀在敌军之中，却又回到了柳絮飞扬的秦州羽子坑。</p>

一双晶亮大眼眯了起来，弯成了月牙儿，一只软糯小手捂住他的嘴：“陈太初，糖口水，哈哈哈。”他一颗心也被那软糯小手捂住了，温热的。</p>

两双光着的小脚丫在井边不停踩着水，他跑开去追滚远了的西瓜。“陈太初追瓜——我追你——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后是“啊——”的一声，他转过头，她滑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还在泥地里滚了一滚。他想去和她一起肆无忌惮地在泥泞中滚一滚笑一笑。</p>

他在编那只小鱼，竹篾划伤了手指。她却大哭了起来：“我不要鱼了——”他想去摸摸她软软的发。</p>

“来，小鱼，你也躲进来。”他在纱帐里招手，刚刚睡过午觉的她，打了个哈欠，大眼里带着水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他想让他们停下来，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格格笑着转着圈。他将纱帐绕过她，再绕过自己，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看，雾蒙蒙的，她的眼睛也像蒙上雾……</p>

“太初，好看。”她伸手撩起纱帐的一端，又绕过自己，再绕过他。</p>

他被娘抱在怀里，喘着气，茫然无助地看着脸色青紫的她。爹爹不停在按压她的胸口，给她度气。她的阿姊像个疯子一样在打大哥，她娘蹲在爹爹身边哭。他看见另一个她，很着急地在安慰娘怀里的自己：“不怪你，陈太初，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p>

她醒了，还是原来那样，吃糖一把塞，大眼晶晶亮，大声喊着“陈太初——”。一年后，还是那样。</p>

他是说了，他要照顾永远留在三四岁孩童的她一辈子。然后他离开了秦州，看着她在车后面追赶着，大哭着喊着“陈太初——我的陈太初——”</p>

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永远被留在了三四岁，是因为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却丢下了她。他成夜地睡不着，终于骑上他的小马“小鱼”，他要回秦州。</p>

爹爹把他从小马上拎下来，扔在娘怀里：“你说过你要当个将军的，明日就开始。”</p>

那夜，娘抱着他哭得厉害：“是意外，不怪你，不怪你。爹娘已经把元初留给她们了。不是你的错——”</p>

他把他的小马送给了阿予，每日在练武场，摔打滚爬。可他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做个将军，一定是因为想成为爹爹那样了不起的人。</p>

不知哪一天开始，他终于又能睡着了，因为他忘记了，但他还是陈太初。</p>

直到苏昕离世。</p>

“不怪你，太初，是意外，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赵栩这么告诉他，他说是他的错。</p>

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事。他连多一刻也不能再等，胸口有什么要刺穿他。他千里追逐，不眠不休，可程之才死的时候，他胸口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越来越重。</p>

他曾在山中静思，生死，爱恨，一瞬间的对错，究竟因何产生，因何消逝。他寄情于道，有所悟，却有更多疑惑。因那些微的所悟，他心甘情愿背负一切他觉得应该背负的。那些重，于他不再是重。结亲，官职，都微不足道，他能做，他想做，他就去做。</p>

然后他远涉千里，去了兴庆府，找到了经年不见的她。</p>

“因为你是我的陈太初。”</p>

这一刻，时间空间失去了限制，速度和温度失去了对比。他能留住、凝住，捉紧他想要的每一刻，停下时光，静止衰老，跨越生死。</p>

生与死，绚烂如电。爱与恨，虚幻如雾。对与错，形影如露。</p>

那个少女，淌着时光河流而来，将他刻意遗忘的陈太初双手奉上。而他背负着一切不能承受的重和轻，逆流而上，也是为了找回他自己。他们的重逢，自从分离那一日，或是从最初的相逢那日，就已经开始。</p>

天地安丛生？河流中似乎传来苏昕那脆生生的“陈太初”，也有穆辛夷那熟稔亲切的“陈太初”。未尝生，亦未尝死。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p>

几十天里他苦苦思索却一直触不到的根本，已近在眼前，只差一线。</p>

在陈太初的清啸声中，马在嘶鸣，生命在不断无情流逝。对战已临近尾声。有十几个西夏士兵顺着河流下逃，一边不断回望，有人停在一颗大树下，朝上面高声呼喊着什么，还伸出了手。</p>

小鱼——</p>

陈太初拨转马头，策马狂奔。他不需要小鱼用生死摆渡他，他不需要她自己不小心死去，更不允许独自留下的她在他眼前被人杀死。</p>

树下的士兵们一哄而散，四处逃离。</p>

“陈太初——”穆辛夷笑嘻嘻抱着粗粗的树干，眸子璀璨又藏着寂寥，小脸熠熠闪光：“你回来了？”</p>

像他们从未分离过，又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p>

陈太初仰起头，伸出手：“是我回来了，下来。”</p>

穆辛夷从树上滑溜下来，握住陈太初的手，小心地踩到马鞍上，安坐下来，环住他的腰，大声道：“他们是右厢朝顺军司的，擅自离了秦州要回兴庆府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