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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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婳着了大急。</p>

她先只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不该伤了凌霜的心。</p>

等到午宴时还不见凌霜，又听见丫鬟说，如意去马车那拿了包衣服过来，顿时就知道事情大了。</p>

凌霜以前也男装出去，但每次都是事先计划好，等万事周全了再出去，所以才能每次都全身而退，不留下一点痕迹。</p>

这次因为和她吵了架，匆匆出去了，只怕会露马脚，要是因为这个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p>

因为这缘故，她没等到菜过三巡就直接离了席，带着丫鬟小玉，匆匆在赵府寻找起来。</p>

偏偏赵家后院不小，能藏下人换衣服的地方比比皆是，她从两人吵架的小凉亭一路找，一直找遍大半个花园，不见人影，刚让小玉和自己分开找，就听见前院方向一阵喧哗，小玉匆匆跑了过来。</p>

“不好了，小姐。”小玉也慌得脸色苍白：“我听看门的小厮说，说前院出了大乱子，有两个贼人闯进赵侯爷的宴席，还打了人，现在正封锁前院抓人呢。”</p>

蔡婳一听她的描述，不是凌霜和如意是谁，顿时如坠冰窟，站都有点站不住了，还好小玉扶住了她，她扶住旁边的树，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又发狠地站起来，沿着湖边一路往前面走去。</p>

“小姐，咱们可不能去前院啊。”小玉只当她要去解救凌霜，连忙劝道。</p>

“没去前院。你跟过来就是了。”蔡婳沉声道。</p>

小玉听她声音，是下了大决心的，她知道自己小姐骨子里是有点烈性的，不然不会和凌霜小姐玩到一起，只能跟着她。</p>

只见她沿着赵家后院的小湖一路找过去，小玉有点奇怪，自家小姐不是要找凌霜小姐换衣服溜出去的地方吗？</p>

怎么不往人少的地方找，反而沿着湖边一直找起来。</p>

而且行色匆匆，并不仔细观察，只略扫一眼就往前走去，倒像是要去找一个特定的地方一样。</p>

她跟着蔡婳绕过几处水榭，都没有人迹，转过一树开谢了的桃花树，看见一处临湖的楼阁，又连着赵家前院一大片建筑，里面显然是住了人的，凌霜小姐不可能从这出去。</p>

蔡婳似乎是找累了，也彻底绝望了，竟然就在这里停了下来，直接坐在湖边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失声痛哭起来。</p>

“小姐，你别这样。”</p>

小玉哪里见过她这样失态，连忙解劝，但蔡婳显然是伤心至极，劝也劝不住，眼泪滚珠般落下来，急得小玉连忙道：“小姐别哭，仔细别人听见。”</p>

但这劝也显然劝得迟了。</p>

蔡婳的哭声显然惊动了人，只听见阁楼里响起咳嗽声，很快有个小厮模样的出来了，小玉连忙挡在自家小姐前面，道：“我家小姐在这里，不要靠近。”</p>

那小厮倒也讲规矩，真就站住了不动，问道：“我家主人让我问，是哪家的小姐，为什么不去柳花宴，在这里哭？”</p>

小玉见他衣着华贵，只怕是赵家的人，顿时不敢吱声，想着要是不报名字，想必也没人知道。不然传出去，怎么都算小姐失礼。</p>

谁知道蔡婳却停住了哭泣，示意小玉回答她。小玉也只能硬着头皮，高声道：“我家小姐是先国子监蔡大人家的小姐，不得无礼！”</p>

那小厮看样子也没被震慑住，小玉有点担心，毕竟自家老爷夫人都过世许多年了，蔡家失势已久，这些小厮最是消息灵通，恐怕根本不当一回事。</p>

没想到她等了一下，小厮没说话，楼上却传来声音了，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p>

“元驹，叫春杏过来，外面春寒，请蔡小姐进来说话吧。”</p>

小玉满头雾水，但看自家小姐不是很惊讶的样子，竟然还真跟着小厮进去了，很快小厮带来几个丫鬟，为首的大丫鬟就是春杏，很能干的样子，招呼蔡婳喝茶，又问：“小姐可需要妆奁？小云，打水来给小姐洗脸。”</p>

赵夫人势利得很，小玉这几年跟着蔡婳在京中，没少受过赵家的冷遇，不由得有点惊讶，不知道春杏的主人是谁，怎么这么彬彬有礼。</p>

蔡婳倒不见外，收了眼泪，就着小云端上来的水洗了脸，没有补妆，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头也有点红，更显得玲珑可爱。春杏忍不住称赞道：“小姐真是好肤色，玉人一样。”</p>

“姐姐取笑了。”</p>

蔡婳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端起来茶来，润了润嗓子。小玉有点好奇，在旁边悄悄问春杏：“春杏姐姐，你家主人是赵夫人吗？”</p>

春杏只是笑着摇摇头，刚要说话，听见楼上脚步声，道：“爷下来了，你看见他就知道了。”</p>

小玉认真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鬓边已经微微有了灰色，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的底子，赵家宴客，他却穿着日常衣服，但看朱袍和冠带，竟然比赵侯爷还高几品。举止也贵气得很，手上还拿着书。</p>

怪不得他这样讲礼，却又跟未婚女子相见，原来是长辈级的人物，小玉放下心来，她也聪明，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p>

除了听宣处的赵擎赵大人，谁还有这份气派？</p>

蔡婳起身行礼，道：“见过赵大人。”</p>

论理该叫伯父，不然也该叫叔父，但叫赵大人也有理，毕竟是权臣。小玉也连忙行礼，心里着实感激赵大人。</p>

“我在楼上看书。”赵擎笑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哭到我楼下来了？”</p>

蔡婳脸微微红了，却不回答，眼睛扫了一眼他看的书，道：“赵大人看《公羊》？”</p>

赵擎不由得有点惊讶，道：“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p>

他书是打开的，卷起来拿在手中，只能看见窄窄几行字，就这样，蔡婳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了，可见学问高深，已经念得滚瓜烂熟了。</p>

“公羊注春秋，董仲舒又注公羊，将公羊传分为‘所传闻世’‘所见世’、‘所闻世’。世人不解，理解为‘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又用这说法去套用春秋的历史，谁知春秋越往后越乱，解释不通，所以公羊学一脉由此衰落。”蔡婳微微笑道：“赵大人难道要重注《公羊传》不成？”</p>

赵擎顿时也笑了。</p>

“不过闲暇时随手看看罢了。”他也反过来笑蔡婳：“蔡学士熟读公羊，治大国如烹小鲜，春秋尚且能解，怎么解不开柳花宴的小小难题呢？”</p>

他是在问蔡婳因为什么事情而急哭了。</p>

小玉在旁边看着，听赵擎大人的语气，倒像是和自家小姐熟识已久似的，心中不禁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p>

如果外面被抓的人真的是凌霜和如意的话，小姐可以求赵擎大人帮忙啊。</p>

赵家虽是侯府，如今权力最大的却是赵擎大人，只要他出面，天大的祸事也能挡下来，唯一的难题，是怎么才能说动他帮忙。</p>

想想都觉得绝望，这样的权势面前，什么能打动他呢？</p>

要是凌霜小姐真出了事，而自家小姐没能说动赵擎保下她的话，自家小姐得有多愧疚。</p>

小玉心中如同油煎，又想提醒小姐，又不敢说话，却见自家小姐只是沉默着，并没回答赵擎大人的问题，倒像是还没意识到可以找他帮忙似的。</p>

蔡婳长得非常精致，初看并不惊艳，只觉得清秀舒服，细看却处处都好看。娴月说她像铃兰，实在是贴切。</p>

尤其是她抿着唇，上唇的弧度这样倔强，似乎有无尽的心事，这样为难，让人都想替她排忧解难。</p>

赵擎笑着，叹了口气。</p>

“你们都下去吧。”</p>

他一发话，春杏他们顿时都下去了，小玉有心要留，又不敢，只能也下去了，等人都散了，蔡婳才轻声问道：“赵大人，你有过很好的朋友吗？”</p>

“有过一位，已经不在了。”赵擎道。</p>

蔡婳抬头看了他一眼。</p>

“你和他吵过架吗？”</p>

“当然吵过，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是会有分歧的，君子和而不同嘛，真正的好朋友是吵不散的。”赵擎问道：“怎么，你和你朋友吵架了？”</p>

“是，我气急之下，说了很过分的话，也许酿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蔡婳的眼睛顿时又红了：“我很后悔，所以才哭的。”</p>

赵擎顿时笑了。</p>

“朋友之间，怕什么不可收拾呢，有隔阂就说开，做错事就道歉，只要彼此都还活着，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p>

“我怕她一时冲动之下，闯了大祸，都是因为我说了那些话，她才冲动……”蔡婳顿时哽咽了。</p>

赵擎顿时爽朗大笑了起来。</p>

他身上有这种成熟的霸气，只有掌握了许多权力和资源的人身上才有的，仿佛一切事到了他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官家倚重他，想必也是因为这份安心。</p>

他笑道：“我当是为什么，原来是这个，放心吧，这还是在我家呢，没有什么收拾不了的事，用不着哭，你朋友在哪呢？我陪你去找她，说开了也就好了。”</p>

有这句话就够了，虽不是君无戏言，但跟那也差不多了。蔡婳连忙抹了眼泪，道：“我也正在找她呢，赵大人，不知道你们家后院有什么地方，可以直通前院的，尤其是附近有个可以关起来的小屋子那种。”</p>

赵擎想了一想，笑了。</p>

“是有这么个地方，我小时候也经常从那溜出去。”他有点惊讶：“你朋友一气之下跑到前院去了？那真是挺胆大的。”</p>

蔡婳的朋友，自然也是柳花宴上的世家小姐，前院正举办宴席，满院都是男客，一个世家小姐跑到前院去，是挺惊世骇俗的。</p>

蔡婳听了，抿了抿唇，不方便说的样子。</p>

赵擎知道她心思重，估计是替朋友隐瞒呢，所以也不问了。他行事大气得很，道：“那我陪你走过去吧，要是你朋友不在那，要往前院找人，让元驹去一趟就行。”</p>

“多谢赵大人。”</p>

蔡婳盈盈一拜，拜完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由得也笑了。</p>

有赵擎的承诺，那确实是没有什么弥补不了的大祸了，她的心这才轻松下来。</p>

出了门，看外面湖光水色也觉得有了颜色了，见湖岸边垂柳如丝，心情也轻快起来。</p>

赵擎见她神色舒展，一面带着她去那地方，一面笑道：“蔡学士现在心中不会已经在打道歉的腹稿了吧？”</p>

他逗蔡婳，有点大人逗小孩的意思，笑她书香气重，随口就给她起了个蔡学士的外号，蔡婳听着，立刻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p>

“要是她没事，我就不道歉。”她在赵擎面前，也确实有点小孩心性：“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凭什么让我道歉。”</p>

赵擎顿时又笑了。</p>

“话虽如此，但朋友之间，还是和和气气的好，你们为什么吵翻了？难道柳花宴不好玩？”</p>

“那倒不是。”蔡婳认真道：“就是一点观念上的分歧。”</p>

两个人加起来大概还没有他的年纪大，就说上观念的分歧了。</p>

赵擎听得想笑，见蔡婳一脸认真，又怕她不好意思，忍着笑问道：“是什么观念的分歧呢。”</p>

蔡婳抿了抿唇，其实如果光是找赵擎帮忙，话聊到这里就可以了，没必要真把自己和凌霜吵架的细节跟他说。</p>

但她人生中，确实没有一个能让她信服的师长般的人，一般人，哪怕是榜眼郎张敬程呢，她在凌霜那看过他的文章，都觉得是文气好，真正做起事来，只怕能力寻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