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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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才明白凌霜非要带自己去看书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些天的心不在焉，连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地借今天的机会，让自己和赵擎有个碰面的机会。</p>

真气人，也真让人想笑。</p>

自己不是戏里的莺莺小姐，需要她来做红娘？</p>

蔡婳心中气恼，索性转脸去一边，看也不看赵擎。凌霜却停下来，笑着问贺南祯：“你等会到底打不打，我可听秦侯爷说了，说你当年是他手下败将呢。”</p>

她这样拱火，贺南祯仍然只是笑眯眯，其实他脾气这样看也挺好的，也可能是看秦翊面子，所以好说话得很，笑道：“‘秦侯爷’肯定厉害，你让‘秦侯爷’上场，我就打两场玩玩。”</p>

他们聊天，蔡婳就扭过脸看回廊上垂下的紫藤花，赵擎也知道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他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不然也不会和贺云章成为官家的左右手了。</p>

听宣处和捕雀处不同，干的都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所以光有雷霆手段是不行的，真正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赵大人看似好脾气，其实藏在温和表面上的，是真正的铁腕决断。</p>

还在笑眯眯听你申辩的时候，其实早已把你掂量过几百次，也早已下了最终的决定了。</p>

治水，治盐，赈灾……每件事都不是一个“好人”能做成的。</p>

在蔡婳身上，他也是一样，初见极好，后来更好，向他求助，得到开解，礼尚往来，都极好，直到一曲春日宴，蔡婳现出蔡婳的脾气，赵擎也现出他的。</p>

他不是贺云章，如果是贺云章，一开始就不会有应酬了。</p>

也正因为他不是贺云章，是赵擎，所以听宣处即使忙完了，他也没有什么解释道来。</p>

蔡婳自然也知道这点。</p>

所以她并不说话，也并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廊上的紫藤花。</p>

她梳的是端正的高髻，后面插着把玉梳，她的头发黑得比凌霜浅，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看得见后颈有个纤细的弧度，倔强地拧过去，线条像画里远远的山峰，一路隐入水青色的后领里去。</p>

看得人心软起来。</p>

凌霜和贺南祯已经议定上场的条件，正在磨“秦侯爷”，说了几句话，终于彼此走开。</p>

赵擎始终不曾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袖着手，站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听他们说话，甚至还带着点笑容。</p>

错身而过的瞬间，蔡婳抬头看了他一眼。</p>

她脸上神色平静，只是噙满了眼泪，那眼神不是哀怨，但也绝不是愤怒，而是在那之外的什么东西，不过匆匆一瞥，赵擎心中一震，刚想说话，两拨人已经擦身而过，蔡婳已经跟着秦翊和凌霜走远了。</p>

“怎么了？赵大人。”</p>

贺南祯带着笑问他，他一双眼睛其实像极了贺明煦，天生的洞明世事，常常不知不觉就把人看穿了，但这匆匆一瞥，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p>

赵擎收回了目光。</p>

“没什么。”他笑道：“咱们出去吧，我还有公事未完呢。”</p>

其实蔡婳还挺坚忍的，明明见过赵擎一面，却似乎并未受影响，到了书房，还真看起书来，先把秦翊家的藏书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道：“到底是侯府，蕴藉深厚，好多市上没有的藏书，诸子百家都是齐全的……”</p>

秦翊守礼，不同处一室，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丫鬟进来伺候了。</p>

“行了行了，你去吧，不用给我们守门了。”凌霜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和贺南祯打起来要叫我去看啊……”</p>

“放心，我们打起来你一定在，扇子要拿好了。”秦翊又笑她。</p>

蔡婳听不懂他们的笑话，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翻书，像是看进去了，凌霜却不放她消停，见只剩她们两个了，立刻问道：“你怎么和赵擎互相不搭理呀？”</p>

“他不搭理我，我自然不搭理他。”蔡婳抬起眼睛，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自己笃定要当尼姑吗？怎么还干起保媒拉纤的活了？”</p>

“我这不叫保媒拉纤，叫解决问题，你和赵擎断了更好，那就算圆满解决了，我还要放鞭炮庆祝呢。要是还要牵扯，不如趁今天的机会，好好说开了，总是拖着是怎么回事，花信宴眼看就要结束了，你天天蔫头蔫脑的，我不操心，谁来操心？”</p>

蔡婳被她说了一顿，又是感动，又是好笑。</p>

“你说的倒也是道理，但我蔫头蔫脑的，不是什么为情所困。”</p>

“那是为什么？”</p>

蔡婳伸手在书架上划过，一册册的书如军队般林立，她也是刻苦读过书的人，之前凌霜说她要赌个穷书生，不是玩笑话。</p>

那是她人生最可怕的可能，但她确实是要找用得着书的人的。</p>

她容貌不过中上，家世更是没落，一贫如洗，连仅剩的一点称得上嫁妆的东西，都还被攥在自家姑母的手里。</p>

她所有的筹码，也不过是这满腹的才学，和一点作为国子监后代的家学渊源罢了。</p>

货卖识价人，她要嫁的，一定是看重这些的人。</p>

但世家子弟不看重这个，真正家世好的，人家自能延请名师，何须妻子来当老师。</p>

要能家境优渥，就不会刻苦读书了，就连卿云这样的才貌双全的，也难免在他们的议论里“太板正了些，没有意趣”。</p>

蔡婳也在等，等那个最好的可能。</p>

与其说她们这些女孩子是在等花信宴给出她们选项，不如说是在等命运。有些赌错的，像柳子婵，人生一落千丈。</p>

她等够几年花信宴，等不到合适的人，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把赵擎送了过来。</p>

她和赵擎，没有那么多旖旎的情思，赵擎是长辈，奔着四十去的权臣，他不可能，蔡婳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情不能自已的时候。</p>

她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罢了，不是生死相许之死靡它。</p>

春日宴的事，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是他们的一次角力。凌霜不懂人心弯弯绕，只知道摊开谈。</p>

但摊开谈是需要真心的，他们不是没有真心，只是不够。</p>

她退还烟云罗，是小儿女情态，像娴月的赌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做不成娴月，她没有那样嬉笑怒骂都可怜可爱的情态，也没有她十几年做美人做出的拿捏人心的手段。</p>

况且整个京城也只有一个贺云章。</p>

她更像是轻轻试探一下，春日宴赵擎召歌伎，唱的是妻妾为夫贺寿的词，她是有资格生气的。既然有人给你唱春日宴，又何必赠我烟云罗？</p>

她要看赵擎的反应。</p>

而赵擎不解释。</p>

说是听宣处忙，但如今听宣处不忙了，他还是不见来。</p>

凌霜还叫她去摊开说，摊开说又如何，不过是没有筹码的人的自暴自弃罢了。</p>

赵擎要的东西很简单，我也许会解释，也许不会，但那之前，你要无条件地信任我。</p>

但谁来无条件地信任她呢。</p>

所以她等得心灰意冷，她骨子里是和凌霜有点像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p>

那就当尼姑吧，横竖凌霜自有尼姑庵，不差她一个。</p>

但如果凌霜也不会当尼姑呢？</p>

命运有时候会奖赏最勇敢的人，文远侯府，是花信宴所有女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好，看秦翊和凌霜相处的样子，谁会相信那是传言中生性凉薄的“秦侯爷”，也只有凌霜发现不了了，他看她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清白。</p>

也难怪娄二奶奶喜气洋洋，只怕都在预备喜事了。</p>

所以蔡婳也没法跟她说这些，想想都丧气，只是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个想买某样东西，钱却不够的穷光蛋罢了。”</p>

凌霜冰雪聪明，哪里会不懂她的比喻，顿时眉毛就挑了起来。</p>

“这话糊涂。”她立刻纠正蔡婳道：“我虽然没经验，但也知道，情这东西，就跟古董和藏书一样，是只要有市就无价，在喜欢的人眼里，你值千金万金，价值连城。在不喜欢的人眼里，一文不值。哪有什么你钱够不够？你觉得你不够，只是因为赵擎不是合适的人罢了。</p>

他不识货，就扔去一边就好了，天下男人多的是，总能遇到那个当你是宝的。不信你去问娴月，是不是这道理。”</p>

蔡婳听了，只是苦笑。</p>

“世上女子当然都是想这样的，但哪都能遇到意中人呢？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p>

“那就跟我当尼姑去嘛，既然人家都不当你是宝，那还嫁什么，嫁过去吃苦受罪吗？男人娶妻倒是无所谓，横竖他们还有大片天地。女子糊里糊涂嫁去陌生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图什么？不如当尼姑清净呢。”</p>

凌霜又开始了，对蔡婳道：“你也别伤心了，给他赵擎能耐的，像是你缺了他不行似的。咱们争这口气，就不理他。跟着我好了，以后咱们一处，我说话算数，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怕什么？真正该急的是他赵擎呢，错过了你，哪儿再找个蔡婳呢？”</p>

蔡婳顿时笑了。</p>

“我跟着你，就像二奶奶和黄娘子一样？”</p>

娄二奶奶和黄娘子，虽说如同姐妹似的，但到底是主仆，她也是故意这样问的。</p>

但凡女孩子，只有有恃无恐的时候，才会故意讲这种话，吃准了对方会着急解释。</p>

凌霜常年被娴月拿捏，哪里听不懂，顿时也笑了。</p>

“放心吧，就算要做，也是你做我娘的角色，我来做黄娘子，你在家看书就行，我去给你开铺子赚钱去。”她笑嘻嘻地道：“咱们什么关系？你还计较这个，放心吧，等芍药宴一结束，我就让我娘认你做干女儿，自从跪祠堂的事后，我娘对我可好了，说什么听什么，也不怕得罪大伯母了。到时候咱们就像亲姐妹，就算我不成，还有娴月呢。她可总不会混得差，总归有个诰命夫人当当，到时候我们就都抱着娴月的大腿，赖上她去。”</p>

蔡婳也被逗笑了，被凌霜这样一闹，因为赵擎而受伤的情绪，也渐渐散了，看凌霜还在那胡说八道，看着她，神色温柔地笑了起来。</p>

赵擎不肯回应的试探，凌霜这样坦荡地回应了。怎么怪得了人去跟她一起当尼姑。</p>

只是，就像娄二奶奶说的，凌霜生来是戴高冠的长相，要是真当了尼姑，落了荀文绮她们一世的笑柄，该多可惜啊。</p>

娴月还不知道凌霜在外面给自己吹牛，连蔡婳的部分都许诺了。</p>

娄三小姐自由自在十七年，引了多少青年俊彦追逐，浑不在意，终于也落入情网中。</p>

云夫人看得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依旧和往常一样，和娴月在琉璃阁里赏花饮茶，看飞鸟落在院中的杏花树上，春天已经要过去了，曾经开满繁花的树都结了许多小果子。</p>

花信宴也该有个结果了。</p>

“下午要不要跟我去桃花坞玩玩，听说涧里涨水了，把几间小阁子都泡坏了，我得去看看，你可以跟红燕在涧里钓鱼玩，晚上我们吃了饭再回来。”云夫人建议道。</p>

娴月有点恹恹的，过了一阵才道：“我哪都不想去。”</p>

“怎么了？”云夫人明知故问：“难道少了探花郎，就不能看花了？”</p>

娴月被点中心思，无奈地瞪她一眼。</p>

“都怪云姨，谁说一定要下水走走，我现在后悔了。”</p>

云姨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你是后悔水太凉，觉得不舒服？</p>

还是后悔自己知道了下水很好玩，但是以后又不能再玩，所以后悔，觉得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下水的感觉？”</p>

她的哑谜打得正中娴月的软肋，娴月立刻不说话了，转脸去一边装睡了。</p>

云姨倒也不催促她，反而过了一阵又过来，给她盖上了个毯子。</p>

但到晚上娴月回家的时候，她还是认真劝娴月，道：“放心吧，世上的事不是只有窄窄两条路的，秦家的事，云章的事，你家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谁说一定要芍药宴做决定，花信宴也不过是世人的说法罢了。身体是最重要的，你别太思虑过度，明天就当是去玩的就好了。”</p>

娴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恹恹地坐在马车上，见车要走了，才拉着云夫人的手道：“你明天会来的吧？”</p>

“放心，我一定过去。”云夫人也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不管事情怎么样，我反正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心烦的时候就想想这个，是不是就没那么烦了。”</p>

娴月只“唔”了一声，闷闷地道：“明天我要穿玉髓绿。”</p>

“好，那我就穿千峰翠，咱们一起。”云夫人笑眯眯道。</p>

娴月身上有时候是有点孩子气的，在云夫人这的时候随心所欲，并不见多珍惜光阴，走的时候却总恋恋不舍，什么话都想起来了，马车走出一段才回头道：“记得梳螺髻呀，明天咱们一起过去，我把做好的簪子带给你。”</p>

“好。”</p>

云夫人对她确实像自己女儿一样，怎么看都好，怎么说都答应，就连送她走，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了才回去。</p>

外面晚霞漫天，娴月坐在马车里，心中诸事繁杂，如同翻涌的云海一般。</p>

不怪娄二奶奶越来越和她不亲近，其实在她自己这里，也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的，如果不是回家能见到凌霜的话，她简直想不到家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p>

如果让她选，她肯定是天天留在云夫人府上不回来的。</p>

云夫人说她思虑过度，其实她和蔡婳一样，都有这毛病。</p>

要是世上人人都能跟凌霜那家伙一样，想到什么立刻去做，而不是做之前就开始思考起无尽的后果的话，这世界也许就简单多了。</p>

但她毕竟是娄娴月，她没有凌霜的好身体和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坦荡，别说关祠堂，寻常苦日子她都熬不住，所以她也只能这样思虑重重，就像蔡婳在那伤神一样。</p>

但好在她比蔡婳还是好很多的，除了富足的家世，她还多了个云夫人。</p>

外人眼中的娄娴月多难取悦，其实要让她安心也很简单，只要有个人一直在那陪着她就够了。</p>

当然，最难的，不是取得她的信任，而是那个人，得是她看得上的人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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