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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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骤起。</p>

司南猛地抬头，看向深不见底的浓雾。那一声枪响像是石子投进湖心，转瞬间就失去了踪迹，叫人分辨不出方位。</p>

搜救队里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你们单位……还配枪？”</p>

“是。”司南舔着虎牙笑了一下。</p>

因为不确定浓雾的成分，搜救队里的每个人都配上了厚重的防毒面具，汗涔涔的头发贴着皮肤。司南抬手摘下了面具，潮湿的空气拂过他的鼻尖，一起飘过的还有不可忽视的血腥味。</p>

他的眼睛里漫着淡淡的金色光辉，找到了血腥味最浓郁的方向。同行的搜救队员只听见沉重的枝叶一晃，司南的身影转瞬淹没在浓密的树叶和雾气间。</p>

——</p>

三棱军刺从殷平安的手中坠落，赶来的方东青一把将他扭住了。</p>

子弹擦过殷平安的手腕，在土墙上留下了一个坑。裴雪听颤抖着手放下枪，按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在一瞬间打湿了背心。她枪法很好，可以在有效射程里精确打中人头上的苹果，却差点在这一刻腿软跪下去。</p>

往生咒猝然被打断，她心跳如擂鼓，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桎梏。</p>

“少自作多情了。”裴雪听喘息着说。</p>

像是密封的容器被打碎，空气疯狂地涌入。裴雪听的眉心滚烫，像是有人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上面刻下伤痕，深入骨骼。无数个影子从河流里站起来，爬上石桥，盈盈笑着看向她。</p>

每个影子都有一张纯真稚嫩的脸，还有因为窒息而变得青紫的脸色。</p>

打生桩的桩子，必须得是活着的。</p>

那些孩子在被水泥灌满口鼻，彻底失去呼吸的前一刻，都还是清醒着的。</p>

“阿爹，阿娘，救救我！”</p>

“我好害怕，我身上好痛啊村长爷爷……”</p>

“我会听话的，求求阿爹不要让我去修桥！”</p>

没有孩子的村庄里回荡着孩子的哭泣，或悲哀凄楚，或愤怒失望。他们哭着笑着爬上了桥，对着裴雪听露出别无二致的笑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p>

“姐姐，你也要过桥吗？那你要轻一点哦，毕竟你踩着我们的骨头，我们也是会痛的。”</p>

方东青看着裴雪听站在桥头，忍不住喊道，“老大，来不及了，别犹豫了！”</p>

行动科一向是以超度为第一选择，诛杀为第二。</p>

即便知道桥里的怨魂都是无辜的孩子，化为厉鬼害人也并非他们本心，此刻也由不得裴雪听选了。</p>

方东青有心上前去帮裴雪听，但她脚下还踩着往生阵，他不懂阵法，也不敢擅入，生怕裴雪听再遭反噬。</p>

“老大！”方东青又喊了一声。</p>

裴雪听抬起十指，结下往生印。</p>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只有她知道，她的手上仿佛坠了铅块。她的耳边时时刻刻回响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号，好似误入了鸡飞狗跳的儿科病房。每一个哭声都像是一只爪子，撕扯着她的心脏。</p>

她看见了雨。</p>

滂沱大雨。</p>

衣衫不整的殷梅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奋力地抓住一个男人的裤脚。男人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把她踢到了一边。他的身后，几个人抓着一对双胞胎往外走。</p>

殷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号。</p>

裴雪听的喉头涌上一股滚烫的猩甜。</p>

“太上敕令……”</p>

“太上敕令——”</p>

焦虑不安的方东青猛地回头，看向另一个声音的来源。</p>

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低低地念诵着往生咒，应和着裴雪听的韵律。他仍然在发烧，脸上的艳色更浓，像是酌酒的牡丹。</p>

檀真没有看方东青，也没有看殷平安。</p>

他缓慢但笔直地朝裴雪听的背影走去，像是风中的一根孤竹。</p>

太上敕令，渡汝孤魂；四方鬼魅，皆沾生恩。</p>

檀真的手按上裴雪听的肩头，两个人的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金色光辉，像是阳光撕破阴霾，独独洒落在这他们身上。</p>

风在颤动。</p>

那些站在桥上的孩子在一瞬间露出凶狠的神色，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却在碰到往生阵的时候被弹得飞了出去。桥下的河水翻涌如愤怒的海潮，河水哗啦啦地拍着石桥，桥也止不住地震动着。</p>

孩子尖细的叫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方东青忍不住捂住了耳朵。</p>

石桥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在蠢蠢欲动，又像是恐惧着桥里的什么东西，想要奋力地挣扎着往外逃。金色的光芒像是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个蕴含着怨气的角落，所到之处皆是檀香弥漫。</p>

“砰”的一声，石桥猛地坍塌，暴露出其间累累的白骨。</p>

雾散了。</p>

殷家村用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孩子打生桩，用以巩固桥梁，跨过这条阻断他们与外界的河流。所有的怨怼、仇恨在此刻埋下种子，这是山神庙被怨气污染的开始。</p>

殷梅以血肉魂魄为代价的诅咒点燃了伪神诞生的礼炮，这个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彻底沦陷为人间炼狱。</p>

或许对她而言，这世间无处不是炼狱。</p>

现在桥塌了，困囿其中的阴灵得到解脱，横亘了七十多年的血仇就此一刀两断。</p>

裴雪听心头狠狠一坠，弓着身子吐出来一口淤血。檀真搭上她的肩膀为她减轻的压力只是杯水车薪，作为往生阵主，这么快一次性超度这么多怨魂，几乎把她抽干。</p>

身后那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帮她捋顺了那口堵在胸口的气息，语气听不出喜怒，“凶灵环伺还要行超度之法，你还真是……任性啊。”</p>

裴雪听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p>

——</p>

司南看着洒落指尖的阳光，抬头看向河对岸。</p>

身材高挑得过分的红裙大美人鬼叫着跑过来，以介于“吾皇万岁万万岁”和狗吃屎之间的姿势扑倒在地。</p>

地上躺着司南很熟悉的两个人，裴雪听和檀真。</p>

成年男女之间以半搂半抱的姿势躺在一起，很难让人有任何“纯洁”的联想，没当场拍照都算是守住了道德的底线。然而不知为何，司南看见这一幕，只觉得他们是在安睡。</p>

“那是谁？”</p>

司南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转过去看着裴雨颂。</p>

裴雨颂也是上山搜救的人员之一，他当然没有搜救资格，但他是家属。雾散之后所有人都吃惊地发现自己踩在泥潭或者猫在树丛里，完全不在那条所谓的公路上。</p>

只有裴雨颂一直跟着司南。</p>

裴雨颂一手把裴雪听带大，说是如兄如父一点也不过分。司南对人类家长严厉苛刻的的管教方式有所耳闻，不禁有些瑟缩。</p>

裴雨颂知道自家妹妹和一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住在一起，还把对方当豌豆公主似的捧着么……要是知道的话不得把檀真团吧团吧塞行李箱里，拉到南海喂鲨鱼吗？</p>

“怎么，你也不认识？”裴雨颂眯起眼睛，眼神有点危险，“那你先告诉我，搂着裴雪听的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p>

“应该是人……吧？”司南迟疑地说，从三千年前的青铜棺里挖出来的还能算是人吗？可他确实没有角和尾巴，也不怕阳光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