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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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调局的拘留室不是房间，而是摆在一起的小瓶子，上头糊着各种各样的符纸。执行科会定期清理这些瓶子，按其中鬼魂生前功过决定是超度还是销毁。</p>

裴雪听的办公桌上堆着不知道谁叫的外卖，鸡零狗碎的一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无动于衷地把刚刚领出来的瓶子往外卖盒子上一放，撕开了那张隔音符，还曲起手指在黄铜瓶身上弹了一下。</p>

执行科的铁腕之下，拘留中的鬼魂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p>

“你又想干什么？”瓶子里传来于浩虚弱的声音。</p>

“跟你分享一下我们最新的调查成果。”裴雪听从外卖盒子下抽出来一张纸，平铺直叙地念道，“余湖，男，十八岁死于自杀。这人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人在福利院长大。我非常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p>

“无可奉告。”于浩生硬地说。</p>

“我更好奇的是，你们为什么长得那么像？”裴雪听把照片转过去对着瓶子。</p>

那张照片是在人来人往的烤鱼店里偷拍的，从几个路人的缝隙之间，把镜头锁定在了那个杀鱼的人身上。那人嘴里叼着根燃了一半的烟，低垂着眼睛，胳膊上贲凸着线条漂亮的肌肉。</p>

其实乍一看这人和于浩一点也不像。</p>

一个是肤色匀净白皙、说话温声细语的小少爷，一个是饱受日晒风吹、生活毒打之苦的社会人士。</p>

但他们的眉眼出奇相似，连鼻梁隆起的角度都相差无几。</p>

裴雪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以我再让人往下查了查，日久天长，那家福利院早就倒闭了，所以废了点功夫。好在院长对这个人印象特别深刻，应该说，他对余湖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印象特别深刻。”</p>

瓶子里传来一阵狂躁的响声。</p>

“别说了，”于浩痛苦地说，“闭嘴。”</p>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你不说，那就只有我来说了。”裴雪听两手一摊，颇为遗憾无奈地说，“不然谁来给那些尘封真相昭雪？”</p>

那个年代被遗弃在福利院的，大部分是女婴和身体有残缺的男孩。</p>

像余湖余濛这样身体健康的双胞胎兄弟，本该早早被人领养走。但余濛太过内向，常常让领养人觉得他有精神和性格上的问题。而余湖格外倔强，不肯和弟弟分开，所以领养一事一直无果。</p>

后来于先生资助了这间濒临崩溃的福利院，在这里领养走了一个孩子。</p>

“院长和我的人说，被于家领养走的孩子是……”</p>

“是余湖，”于浩嘶哑着声音说，“是我。”</p>

——</p>

余湖第一次在紫藤花下遇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见了精灵。</p>

她像是一只美丽又易碎的白瓷，孑然立在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色花海下。阳光穿过朦胧的紫色光晕，落在她不染尘埃的雪白裙裾下。然而无论阳光还是鲜花，都不能令她转移分毫注意力，她静静地端详着裙子上的蕾丝，像是在出神。</p>

向来胆大的余湖有些胆怯，不敢去捡滚到女人脚下的皮球。</p>

皮球一路滚过去，撞到女人的脚踝，碰脏了她的裙角。</p>

“这是你的玩具吗？”女人主动抱起皮球，走到他身边。</p>

余湖一时间被女人温柔的语气和身上淡淡的香味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p>

女人把皮球递给他，怔怔地伸手去触碰他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p>

“谢谢。”余湖有些害羞地说，“你也很漂亮。”</p>

女人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把满架开得灿烂的紫藤萝都压了下去，即便二十个春天的风光也不如这一瞬。</p>

第二天，院长和他说，资助福利院的于家夫妇想收养他。</p>

余湖试探着问，资助人家里那么有钱，可不可以把弟弟一起收养了？</p>

院长沉默着摇摇头。</p>

后来余湖才知道，于夫人的孩子去世了。她素来身体孱弱，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自从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孩子逝世，她就陷入了非常严重精神混乱当中。</p>

那一次余湖偶遇她，是她难得清醒的时刻。</p>

于先生不是需要一个新的孩子抚平她的伤痛，而是需要一个“于浩”稳定她的精神。</p>

他领养余湖，甚至没有走正规的收养程序，所以法律上，他们是亲生父子。</p>

然而余湖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十年后，于先生要他的心脏。</p>

——</p>

晚上余湖回到宿舍里，盯着上铺的床板，一夜没有睡着。余濛的床铺紧挨着他的床，听见他翻身的声音，便抱着小兔玩偶挤到他的被子里。</p>

“哥哥，给你抱。”余濛把心爱的小兔玩偶塞到他怀里，低声说，“以后你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也不要回来找我。”</p>

余湖震惊地盯着他的眼睛。</p>

余濛却很平静，黝黑的眸子里透着认真，“义工阿姨说，不好的事就不要想，这样慢慢忘记，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你有了爱你的爸爸妈妈，就不要再记得饭都吃不好的福利院。”</p>

他不舍地在兔子玩偶头上摸了一下，轻声说：“我把小兔子玩偶送给你，以后你想我了，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不过你不能多看，不然会忘不掉的。”</p>

余濛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是傻，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敏锐聪慧。</p>

但那个时候的余湖不这么想。</p>

在他眼里，弟弟是最笨的小孩，离开他就要被欺负得吃不上饭。</p>

余湖不顾弟弟的反抗，撩开他的袖子。接着微薄的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擦伤。余濛拧着身子不让他看，气鼓鼓地把胳膊塞进被子里。</p>

“是大胖打的吗？”余湖压抑着怒气问。</p>

“不是。”余濛矢口否认。</p>

但余湖对弟弟的每一个小表情都非常熟悉，立刻翻身下床。余濛跌跌撞撞地在后面拉他，却没有拉住。余湖的脚步声惊动了宿舍里十几个孩子，窸窣的摩擦声中，灯光大亮。</p>

余湖抄起床脚的保温瓶就砸，塑料包裹的玻璃哗啦啦地碎了，床上的人哀嚎着滚下来。几个孩子慌里慌张地上来拉他，都被他凶狠地推开。余湖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恶狠狠地踹了地上打滚的小胖子好几脚。</p>

鸡飞狗跳中，福利院的老师披着外套姗姗来迟。</p>

余湖当天晚上就关了禁闭，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只有狭窄窗口漏进来的一片月光，让他觉得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p>

有人从外面拍了拍墙，三长一短。</p>

余湖无声地笑了笑。</p>

这是余濛和他定的暗号，每次余湖因为打架被关进来，余濛就这么联系他。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余湖并不是多么受人喜欢的孩子。如果他被关在一个四下无人的房间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余濛会来找他。</p>

“他今天打你的时候说什么了？”余湖问。</p>

窗口被人塞进来一只兔子玩偶，落到他脚边。</p>

余濛闷闷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他说你有了爸爸妈妈，就不要我了。”</p>

虽然说着“你不要来找我”“把福利院的事都忘记”，但余濛不是不害怕的。即使已经不知道抱着兔子玩偶哭了几次，他还是要哥哥过得好。</p>

余湖拍去小兔子身上的灰，沉默了很久。</p>

兔子也是义工老师缝的，针脚粗糙，材料廉价，嘴角歪歪地向上挑，是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p>

“濛濛，我们来玩‘哥哥演弟弟，弟弟演哥哥’的游戏好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