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魂梦安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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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涂山氏的人，还是颛顼派来的人，都尽了全力，把附近的海域都找了，可那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别说一个人，就是把一座山沉进去，也不容易找到。何况海里有各种各样凶猛的鱼怪，神族的身体含着灵气，是它们的最爱。</p>

颛顼下令：“继续去找！”</p>

“是！”众人上船的上船、下水的下水，不过一会儿，全部走空了。</p>

明亮的阳光下，河水泛着一朵朵浪花，迅疾地往前奔涌，没有迟滞，更没有一丝悲伤，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吞噬的是两个人的幸福。</p>

小夭摇摇晃晃地说：“我要去找他！”</p>

颛顼说：“就算去找璟也要吃点东西，你没有力气怎么去找他？乖，我们先吃点东西。”</p>

小夭想挣脱颛顼的手，固执地说：“我要去找他！”</p>

颛顼看了潇潇一眼，潇潇立即快跑着离开，不一会儿，她摇着一艘小船过来，颛顼揽着小夭飞跃到船上。</p>

船向着下游行去，小夭手里握着那枚没有做完的镯子，呆呆地盯着水面，像是要看清楚，无情带走了璟的河究竟长什么模样。</p>

潇潇灵力高强，船行得飞快，太阳西斜时，船接近了入海口，从河上到海上有不少船只，依旧在四处搜索。</p>

潇潇撤去了灵力，让船慢慢地顺着水流往前漂。</p>

小夭摸着镯子喃喃说：“就在这里找到的镯子吗？”小夭挣扎着站起，想要往水里跳。</p>

颛顼拉住她：“你连站都站不稳，你下去能干什么？”</p>

船晃了一下，小夭软倒在颛顼怀里，却仍坚持要下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我……我……去找他！”</p>

颛顼掐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头，强迫她看四周，几乎怒吼着说：“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找他？他们比你身强体壮，比你熟悉这里的水域，比你懂得如何在水下寻人，你下去，我还要让他们紧跟着你、保护你，你是在找人，还是在给他们添麻烦？”</p>

小夭的嘴唇颤抖着，身体也在颤。</p>

颛顼拥住她，放柔了声音：“小夭，如果璟还在，他们肯定能找到。”</p>

小夭紧紧地盯着在水下搜寻的人，他们两人一组，互相配合，真的是连一寸地方都不放过。</p>

潇潇掌着船，慢慢地跟在搜寻璟的人身后。</p>

从太阳西斜一直搜寻到半夜，小船已经进入深海。</p>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风的夜晚，天上的月儿分外明亮，月光下的大海分外静谧。上千人依旧在搜寻璟，因为每个人都戴着涂山氏紧急调来的夜明珠，上千颗明珠散落在大海里，就好像上千颗星辰，在海水里摇曳闪烁。</p>

从落水到现在，已经两日两夜，所有搜救的人都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没有颛顼的命令，没有人敢放弃，甚至不敢有一丝懈怠。</p>

小夭盯着黑色的大海，喃喃说：“我不明白。以前每一次出错，我都知道哪里错了，有的是因为他仁而不决，有的是因为我不相信他，没有抓紧他，可这一次我们究竟哪里错了？他赶去看一个病危的孩子没有错，他小心地带了所有暗卫没有错，他在出发前给我写了信没有错，他在立即被乱箭射死和能拖延时间的决斗中，选择了决斗没有错，我一接到他的信就立即赶来，我也没有错，那究竟是哪里错了？”</p>

颛顼说：“你们谁都没有错。”</p>

“如果我们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会出错？”</p>

颛顼回答不出来。</p>

“以前出错了，我们改了，一切就会好，可这一次怎么办？哥哥，你告诉我，我们究竟哪里做错了？我改，我一定改，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改……”小夭的身子痛苦地向前倾，喉咙里发出干呕声，两日两夜没有进食，根本吐不出东西，她却一直在痛苦地干呕，就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p>

“小夭……小夭……”颛顼轻抚着小夭的背，灵力能减轻身体的痛苦，却无法减轻小夭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因心而生。</p>

月儿静静地从西边落下，太阳悄悄地从东方探出，半天火红的朝霞将天与海都染得泛着红光。</p>

一个统领模样的军士来奏报：“已经接连搜寻了两夜一天，不少士兵灵力枯竭昏厥了。陛下看是稍做休息后继续寻找，还是再调集人来？”</p>

颛顼说：“稍做休息后继续寻找。再传旨，调一千水族士兵过来。”</p>

军士欲言又止，一瞬后，弯身应诺：“是！”</p>

精疲力竭的士兵爬上船休息，连水都没力气喝，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p>

不少人陆续昏厥，时不时听到大叫声：“医师！医师！”</p>

还有人连爬上船的力气都没有，爬到一半，扑通又掉进海里，连带着后面的士兵全摔了下去。</p>

也许因为颛顼在，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纵然摔了下去，他们不过苍白着脸、紧咬着牙，再次往上爬。</p>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目光投向了无边无际的大海。</p>

大海是如此广袤无垠，就算倾大荒举国之兵，也不过沧海一粟。</p>

她找不到璟了！</p>

小夭低声说：“让他们别找了。”</p>

颛顼说：“也许，璟会被哪条渔船救了；也许，他会碰到鲛人，被鲛人送回陆地。”</p>

小夭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落：“还有二十二天，才是我们的大婚日，他抓紧点时间，依旧赶得回来。”</p>

话刚说完，小夭突然直直地向前倒去，颛顼赶紧伸手抓住她。两日两夜没有进食休息，又悲痛攻心，小夭终于再撑不住，昏死过去。</p>

颛顼小心地用毯子裹住小夭，把她揽在怀里，细细看着。</p>

小夭面色发青，嘴唇泛白，两夜间就好似整个人脱了形，颛顼觉得胸口发闷，涨得疼痛。他望向天际绚烂的朝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小夭，一切都会过去，迟早你会忘记他！”</p>

小夭昏迷了四日，鄞说她身体一切正常，可她却好像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即使在昏迷中，她都会痛苦地颤抖，却就是醒不来。</p>

颛顼急得不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在小夭身边。</p>

四日四夜后，小夭终于醒来，整个人干瘦，犹如大病初愈。</p>

颛顼也累得瘦了一大圈。他想带小夭回去，小夭不肯，颛顼只得又陪着小夭在东海边待了十几日。</p>

夜夜小夭都在等候，日日她都会下海，颛顼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派潇潇日日跟随着她。</p>

直到十一日，还有四天，就是望日——璟和小夭的婚期，小夭对颛顼说：“我要回神农山。”</p>

颛顼带着小夭回到神农山，小夭看到黄帝时，问道：“外爷，我的嫁衣修改好了吗？”</p>

黄帝说：“好了。”</p>

“嫁妆都装好了？”</p>

“装好了。”</p>

小夭好像放下心来，回了自己的屋子。</p>

黄帝面色阴沉，望着不远处的青山。早上刚下过一场雷雨，青山苍翠，山下的田里积了不少水，一群白鹭一低头、一抬头地在觅食。</p>

黄帝沉默地伫立了很久，才开口问道：“璟死了？”</p>

颛顼说：“死了。”</p>

黄帝闭目静站了一瞬，好似突然之间很疲惫，苍老尽显，他弯着腰，向屋内走去：“这段日子，你荒于政事了。”</p>

颛顼说：“我并未荒于政事，即使在东海边，依旧每日不敢懈怠，白日都是让潇潇看着小夭，我只能晚上陪她。”</p>

黄帝疲惫地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最好。涂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族长突然出事，不仅仅会影响到大荒的各大氏族，你若处理不好，甚至会影响整个大荒，危及现在的安宁。”</p>

颛顼在庭院内站了一会儿，跃上坐骑，赶回紫金顶，不能休息，而是立即传召几个重臣和心腹。</p>

十四日夜，天上的月儿看上去已经圆了，依旧没有璟的消息。</p>

章莪殿冷冷清清，没有丝毫送亲的样子，可那些早早就布置好的喜庆装饰却依旧在，没有人敢用，也没有人敢取下。人人都在努力地装作明日没有什么特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p>

半夜里，小夭从梦里惊醒，好似听到有人叩窗，她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几步跃到窗旁，打开窗户：“璟……璟，是你回来了吗？”</p>

苗莆一手拿着明珠灯，一手拿着衣服：“小姐，只是风吹树枝的声音。”</p>

小夭觉得头有些晕，站不稳，她倚在窗上，喃喃说：“真的不是他吗？”</p>

明亮的月光下，窗外一览无余，只有花木，不见人影。小夭失望伤心，幽幽问：“苗莆，你说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有梦见璟呢？”</p>

苗莆把衣服披到小夭身上，又拿了绣鞋给小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夭的问题，只能含糊地说：“奴婢不知道。”</p>

小夭仰头看着月亮，说道：“我很想他。就算真的见不到了，梦里见见也是好的。”</p>

苗莆鼻子发酸，她跟在小夭身边，看着小夭和璟一路走来的不容易，本以为一切要圆满了，却变故突生。</p>

小夭说：“大概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一切都不像真的，总觉得他随时会出现。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说消失就消失？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道别？我宁可他死在我怀里，好歹两人能把最后想说的话都说了，可这样算什么呢？头一日我还收到他亲手写的信，叮嘱我要好好睡觉，别总夜里看书，可隔一日，所有人就都说他没了。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恨他！”小夭对着月亮大叫：“涂山璟，我恨你！”</p>

夜风徐徐，银盘无声。</p>

小夭无力地垂下了头，泪如雨一般坠落：“可是，我舍不得恨你，我知道，你不能守约，你肯定也很痛苦。”</p>

苗莆用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别想了，睡吧！”</p>

小夭对苗莆说：“去拿截汤谷扶桑枝来。”</p>

苗莆猜不到小夭想干什么，也没问，立即跑去拿。</p>

她回来时，小夭站在廊下，居然搬着个梯子。苗莆把用玉石包着的扶桑枝拿给小夭：“小姐，拿来了。小心点，这东西看似无火，实际全是火，手要握在外面的玉石上。”</p>

小夭放好梯子，接过扶桑枝，爬到了梯子顶，用扶桑枝把廊下的大红灯笼点燃。</p>

小夭跳下梯子，想要搬梯子。</p>

苗莆已经明白小夭想干什么，立即说：“我来！”她是颛顼训练的暗卫，灵力高强，轻轻松松地把梯子移到了另一盏灯笼下。</p>

小夭爬上去，点燃了灯笼。</p>

安静黑沉的夜里，苗莆陪着小夭，一个搬梯子，一个点灯笼，将章莪殿内的红灯笼一盏盏点亮。</p>

廊下、门前、亭中、桥头……花灯挂在不同的地方，样子各式各样，圆的、八角的、四方的……材质也各种各样，羊皮做的、鲛绡做的、琉璃做的、芙蓉玉做的……可不管什么样的花灯，都是同一种颜色——吉祥喜庆的红色。</p>

随着一盏盏红色的花灯亮起，整个章莪殿都笼罩在朦胧的红光中，平添了几分热闹和欢喜。</p>

点亮殿门前最后的两盏红灯笼，小夭跳下梯子，望着满殿的喜庆，对苗莆说：“好了！”</p>

回到屋内，苗莆看小夭眼眶下有青影，劝道：“天就要亮了，小姐赶紧歇息吧！”</p>

小夭坐到镜前，对苗莆说：“帮我梳妆。”</p>

这段日子，小夭连饭都懒得吃，几曾梳妆打扮过？苗莆愣了一下，明白了小夭的心意，她忍着心酸说：“是！”</p>

苗莆并不会梳理嫁妇的发髻，那要专门训练过的老妪才会梳，可因为璟出事了，本来应该来的老妪都没来。苗莆梳了小夭最喜欢的垂云髻，把以前璟送给小夭的步摇为小夭插好。</p>

小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和苗莆一起动手，为自己上了一个淡妆。</p>

小夭问：“我的嫁衣呢？”</p>

苗莆打开箱笼，拿出了红底金绣的嫁衣，有些迟疑地叫：“小姐？”</p>

小夭展开双手，肯定地说：“我要穿！”</p>

苗莆咬了咬牙，展开嫁衣，服侍小夭穿衣。</p>

自颛顼迁都轵邑后，西边和中原的衣饰渐有融合，小夭的嫁衣就兼具二者之长，有神农的精致繁丽，也有轩辕的简洁流畅，穿上后，庄重美丽，却不影响行动。</p>

待收拾停当后，小夭就好似等待出嫁的新娘一般，安静地坐在了榻上。</p>

小夭问：“苗莆，你知道定的吉辰是什么时候吗？”</p>

“不知道。”</p>

“你说璟知道吗？”</p>

“肯定知道。”</p>

“那就好。”</p>

小夭从榻头拿了一册帛书，竟然翻阅起医书来，苗莆呆呆站了一会儿，出去端了些汤水糕点，摆在小夭身侧的小几上。</p>

正午时分，黄帝来章莪殿，看到小夭穿着嫁衣端坐在榻上，嫁衣的明媚飞扬和翻看医书的沉静寂寞形成了诡异的对比。</p>

仲夏日，灿烂的阳光从窗户活泼地洒入，照在小夭身上，却没有照出吉祥如意、一世好合，而是生离死别、一生情殇。</p>

低垂着眼眸的小夭是多么像她啊！黄帝好似看到眼前的小夭守着一个寂寞的屋子迅速老去，青丝染上了飞霜，花般的容颜枯槁，朝云殿内苍老寂寥的身影和眼前的小夭重合，黄帝竟不忍再看，猛然闭上了眼睛。</p>

小夭听到声音，抬头看去，见是黄帝，她探头去看窗外的日冕。</p>

黄帝走进屋子，看小几上的糕点和汤水一点没动，他说：“小夭，陪我吃点东西。”</p>

小夭收回目光，拿起一块糕点，一点点吃着。</p>

黄帝陪着小夭，从正午一直等到天色黑透，苗莆把明珠灯一一打开。</p>

因为璟的突然身亡，颛顼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p>

等忙完手头的事，天色已黑，他顾不上吃饭，就赶来小月顶。</p>

小夭这段日子都在章莪殿，他也径直去往章莪殿。坐骑还在半空，就看到章莪殿笼罩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中。</p>

待飞近了，看到——从门前、廊下到桥头、亭角的花灯都点亮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照出了各种各样的喜庆。</p>

坐骑落在正殿前，颛顼跃下坐骑，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p>

潇潇弯身奏道：“是小姐昨夜点燃的。”当日布置时，所用器物都是最好的，这些灯笼里的灯油可长燃九日。</p>

颛顼静静地凝视着廊下的一排红色花灯，潇潇屏息静气，纹丝不动。</p>

半晌后，颛顼的神情渐渐缓和，提步要去小夭的寝殿。</p>

潇潇立即跪下，小心地奏道：“小姐换上了嫁衣、上了妆。”</p>

颛顼猛地停住了步子，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问：“她穿上了嫁衣？”</p>

“是！”</p>

颛顼没有往前走，却也没有回身。潇潇弯身跪着，额头紧贴着地，看不到颛顼，却能听到颛顼沉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间，潇潇的身子在轻颤。</p>

一会儿后，颛顼转身，一言不发地跃上坐骑，离开了章莪殿。</p>

潇潇瘫软在地，这才敢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背上已经冒了密密麻麻一层的冷汗。</p>

潇潇走进寝殿，向黄帝和小夭奏道：“黑帝陛下有要事处理，今晚就不来了，明日再来看陛下和小姐。”</p>

小夭心神根本不在，压根儿没有反应。黄帝却深深盯了潇潇一眼，什么都没说，挥了下手，示意她出去。</p>

小夭低声问：“是不是吉辰已经过了？”</p>

黄帝说：“小夭，璟不会回来了，你的一生还很长，你忘记他吧！”</p>

小夭说：“外爷，我想休息了，你回去休息吧！”</p>

黄帝担心地看着小夭，小夭说：“我没事，我只是……需要时间。”</p>

黄帝默默看了一会儿小夭，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走出了屋子。</p>

小夭走到窗前，看着天上的圆月。</p>

望日是月满之日，璟选定这个日子成婚，应该想要他们的婚姻圆圆满满吧？可竟然是团圆月不照团圆人。</p>

小夭告诉黄帝她只是需要时间，可是，这个时间究竟是多久呢？究竟要有多久才能不心痛？</p>

小夭问：“苗莆，你说究竟要有多久我才能不心痛？”</p>

苗莆讷讷地说：“大概就像受了重伤一样，刚开始总会很痛，慢慢地，伤口结疤，痛得轻一点，再后来，伤疤慢慢脱落，就不怎么疼了。”</p>

小夭颔首，她不是没受过伤，她很清楚如何才能不痛苦。</p>

想要不痛苦，就要遗忘！时间就像黄沙，总能将人心上的一切都掩埋。</p>

可是——</p>

璟，我不愿意！</p>

如果不痛苦的代价是遗忘你，我宁愿一直痛苦，我会让你永远活在我心里，直到我生命的尽头。</p>

我已经穿起嫁衣，对月行礼，从今夜起，我就是你的妻！</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