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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悚然。</p>
他此生只见过楚晚宁的九歌一次,便是生死对决那一回,楚晚宁召唤出了古琴九歌,琴声裂帛破空,纤音入云。</p>
被珍珑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异兽飞禽,便在九歌琴声中被召回神识,一曲长歌,大乱了墨燃百万棋子雄兵。</p>
可召唤神武需要调动灵核,需要消耗大量灵力。</p>
楚晚宁连他惯用的天问都已经无法唤回了,又怎么能突然召唤出比天问还要强悍的“九歌”?</p>
天池之上的那一场恶战,声势并不亚于当年的师徒殊死对决。</p>
但墨燃却记不太清那么多细节了,这场血战后,他的身边,终于不再剩一个可以说话的人。</p>
其实,到前世墨燃身死,他也没有明白为何楚晚宁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唤出九歌。</p>
这是任何神武与主人都不会有的牵绊,但是楚晚宁做到了。</p>
那一天,墨燃所制的珍珑棋子在琴声中纷纷碎裂成灰,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见过的更为纯粹强悍,强悍到令他甚至怀疑楚晚宁的灵核根本没有破碎,那么多年,都是楚晚宁在装,在忍辱负重,要一血前耻。</p>
他后来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如果楚晚宁真的是装的,那么或许事情还不会走到那最后一步。</p>
那该多好。</p>
九歌摧毁了墨燃的禁术,让沦丧在互相厮杀中的修士们猛然惊醒,甚至击碎了禁锢着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p>
墨燃掠至云端,衣袍猎猎,眼中震怒与喜悦并生,他想看看楚晚宁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骇的招式不曾使出。</p>
他踩在结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宁跟前。</p>
他看到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缓了下来,抚过九歌琴弦,琴声停了。</p>
楚晚宁抬起头,脸色白的像是阳光映照下的冰雪。</p>
他说:“墨燃。你过来。”</p>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过去。</p>
楚晚宁指端轻动,几缕碧色华光朝着墨燃翻飞而去,涌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惊,原以为楚晚宁要杀自己。</p>
但那光华不痛不痒,在他胸前萦绕着,缓缓渗入皮肤肌理,竟是说不出的温暖。</p>
“薛蒙伤你的那一剑,我替你疗了。”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放过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后想找个人说说往事,还能找谁呢……”</p>
墨燃还未及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脚底强悍的结界便陡然消失了,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楚晚宁召唤出的九歌古琴。</p>
他立即抬手唤来陌刀不归,这才在云端立住,只是楚晚宁却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凋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尽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p>
“晚宁!”</p>
他蓦然色变,御剑长掠而下,在那人将要坠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将他抢在了怀里。</p>
“楚晚宁!你——你……”</p>
楚晚宁闭着眼眸,口鼻,双目,耳朵里不住有鲜血淌出。</p>
尊严于他而言极是重要,哪怕囚于巫山殿,也依旧是脊梁不弯,极少会让自己显出难堪模样,但是眼下他却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那样失态。</p>
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p>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p>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p>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p>
害怕。</p>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p>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p>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p>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p>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p>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p>
放过谁?</p>
薛蒙,梅含雪?</p>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p>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p>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p>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p>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p>
放过谁……</p>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p>
放过……你自己……</p>
他是这样说的吗?</p>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p>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p>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p>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p>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p>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p>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p>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p>
“……”</p>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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