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桃李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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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桃李艳事</p>

到得南天门，并不见守门的天将，只几头老虎挨着打盹儿，黄黑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修为不凡的灵物。</p>

我敲着扇子调笑：“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还有个迷谷坐镇。你们这三十六天大罗天界，却只让几头老虎守门吗？”</p>

夜华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开坛讲道，想他们是去赴老君的法会了。”转而又淡笑与我道：“听说在凡界帮元贞渡劫时，浅浅你常同元贞论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这么多年讲遍天上无敌手，在高处不胜寒这个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单，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辩上一辩。”</p>

我吞了口唾沫，干干一笑：“好说，好说。”南天门外白云茫茫，一派素色，过了南天门，却全然另一番景象。黄金为地，玉石为阶，翠竹修篁，瑞气千条。比之四海水晶宫的金光闪闪，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上来之前，为防万一，我英明地缚了白绫，不然这双眼睛保不准就废了。偶有几只仙鹤清啸一声，扑棱着翅膀从头上飞过，我慨然一叹，握住夜华一双手真诚道：“你们家真有钱。”</p>

夜华脸色阵白阵青，道：“天上并不是所有宫室都这样的。”</p>

我们一路徐徐而行。</p>

细细赏来，九重天上这一派富贵荣华同青丘的阡陌农舍十分不同，倒也别有趣味。</p>

难得的是偶尔碰见的几个宫娥还都谨慎有礼，见着我这一番白绫缚面的怪模样，也并不一惊一乍，皆是并着夜华一道恭顺问安，让人看着就喜欢。</p>

听说夜华三万岁上开府建牙时，天君赐建的一进府邸唤的是洗梧宫。</p>

如今我站在这洗梧宫跟前，却略感诧异。</p>

我诚然从未上过九重天，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洗梧宫从前并不是见今这副昏暗模样。虽不至于黄金造的墙垣暖玉做的瓦当，却到底要明亮些，生气些。</p>

我正自发愣，已被夜华牵了往后门走。</p>

他对着后门那道墙垣颇认真地左右比量了一会儿，指着一处道：“跳吧。”</p>

我茫然道：“什么？”</p>

他皱了皱眉，一把抱过我，沿着方才指的那处墙头，一个纵身便跳进院子。</p>

原来这九重天上，进屋都不兴走大门，全是跳墙？这个习俗也忒奇特了……</p>

夜华捋了捋袖子，见着我的神色，尴尬一笑道：“若走正门定要将大大小小一院子全惊动了，呼呼喝喝的甚讨人厌，不如跳墙来得方便。”我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们走得早，算算竟还没到伽昀小仙官送文书来的时辰，你该不会是没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将文书送去青丘，劳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从正门进，惊动了伽昀小仙官，确是有些麻烦。呵呵，话说回来，昨夜我们回洞时似乎已很晚了，积了几日的文书，你阅得怎样了？”</p>

他僵了僵，脸面微红了一红，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p>

我一直担忧夜华有些少年老成，不过五万岁的年纪，恍惚一见竟比东华那等板正神仙还要严肃沉稳。今日却能流露出这么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来，我摇了摇扇子，觉得很愉悦。</p>

夜华住的是紫宸殿，紧邻着团子的庆云殿。</p>

我不过在九重天上将养三两日。既然来时是悄悄地来，没打出上神名号强依礼制，自然不能让夜华大张旗鼓特地为我辟一处寝殿。正预备谦逊地同他提提，这两日只在团子的庆云殿凑合凑合罢了，他却已将我带到了一进专门院落。</p>

抬头看，院门高挂的一副牌匾上，镂了四个篆体，一揽芳华。</p>

夜华眼中几番明灭，道：“这是你的院子。”</p>

我摇着扇子沉吟，觉得天上的排场果然与地上分外不同。想当初我下界帮元贞渡劫，因是长住，才勉强得一进院落。此番只是在天上住个两三日，却也能分个院落，一个仙帝一个人皇，同是王家，气度却真真云泥之别。</p>

我感叹一番，伸手推开院门。</p>

吱呀一声，朱红大门敞开处，一院的桃树，一院的桃花。从外朝里瞧，满眼尽染花色。</p>

我怔了怔，讷讷道：“原来你是诓我上来帮天后守蟠桃园。”</p>

夜华神色僵了僵，抽着嘴角道：“蟠桃园不知多大，你以为才这一院子。这里的桃花是我两百多年前自己种的，养到今年，才开的第一树花。”</p>

我心中突地一跳，却不知这一跳为的哪般缘由。缓步踱进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树丫。这一枝桃花，开得分外清丽淡雅。</p>

正要将扇子收回来，却闻得背后百转千回一声“娘……娘？”</p>

我转过头，夜华正站在院内的一侧台阶上，眼睛隐在几绺黑发后，看不真切。他身后门槛处，站了个宫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着个精致的花瓶，右手紧紧扶住朱红大门，脉脉盯着我，眼睛一眨，竟泛出两行清泪。</p>

我手一抖，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弹起来，颤了两颤，窸窸窣窣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免不了也沾上几瓣。</p>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双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终于回来了……”又边哭边笑地对夜华道，“那结魄灯果然是圣物，做的娘娘一丝都没差的。”</p>

看她这一番形容，我便晓得又是一个将我认错的。腿不便挣出来，好在一双手还能将她拉一拉。她泪眼迷蒙地抬头看我，虽则是双泪眼，那眼泪背后却满满当当俱是欢喜。</p>

手指触到眼上的白绫，我不忍道：“仙子认错人了，老身青丘白浅，并非仙子口中的娘娘。”</p>

自称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却仍抱住我两条腿。</p>

我无奈朝默在一旁的夜华递了个眼色，奈何白绫挡着，眼色递不出去，我抬了抬手算招呼他。</p>

他走过来扶起奈奈，却并不看她，只望着眼前的桃林，淡淡道：“这位是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要在这院中暂住几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须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唤她的尊号，称她上神吧。”</p>

紧抱住我双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抚一笑，她也没什么反应，只用袖子擦了满脸的泪水，点头称是。</p>

我不过带了两身衣裳上来，也没什么好安顿打点，夜华差奈奈备好一应洗浴的袍具，嘱咐我先躺一躺，他去庆云殿将团子抱过来。</p>

夜华近来善解人意得堪比解语花，既看出来我带伤行路不易，一通折腾下来已没什么精神头，又看出我心中思念团子，让我有点感动。</p>

显见得团子也很思念我，尚在他父君怀中，一见了我，便嗖地探出半个身子，甜甜一声“娘亲”，叫得我受用无比。</p>

“啪”，奈奈正捧着插桃花的花瓶却掉地上了。我心中觉得这小仙娥怕是同团子的亲娘有些渊源。如今团子的亲娘已香消玉殒，再享不了麟儿绕膝之乐，让我这个做后娘的白白捡了便宜，必是看得这小仙娥心中不忍。唔，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p>

夜华说团子只是受了些惊，并不碍事。我左右端详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与往常一般天真，才真正放心。</p>

他显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却被他父君抱得牢靠，挣了半日也没挣开，有些着恼，委屈地扁嘴望着我，假装在眼中做出一副将泪未泪的形容。</p>

我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娘亲身上不大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p>

他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竟扭捏了一下，小声道：“阿离知道了，娘亲是又有了小宝宝对不对？”</p>

我楞楞地：“啊？”</p>

他害羞状绞着衣角道：“书上就这么写的。说有一位夫人怀了小宝宝，她们一家人都不许她再去抱别人家的小孩来逗，怕动了，动了……”想了半日，小拳头一敲，斩钉截铁道：“对，胎气。”</p>

我心尖上一颤，乖乖，才不过蒜苗高一个小娃娃，已懂得什么叫胎气！</p>

夜华轻笑了两声：“你是在哪里看的这个书？”</p>

团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给我的。”</p>

我眼见着夜华额角的青筋抖了两抖。</p>

啧啧啧，这位从凡界飞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长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p>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啊？”</p>

团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奋力捧住我的脸吧唧亲了一口道：“本天孙高兴嘛，娘亲有了小宝宝，本天孙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个了。”</p>

夜华想了片刻，与我道：“不然，我们大婚后立刻便生一个。”我谦和回他：“若到时候是你来生，我倒很乐意出这一份力。”</p>

夜华：“……”</p>

因我到天上来，归根结底只为泡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上上下下一应折腾完了，便杀往灵宝天尊的上清境。</p>

我既是要借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须将身世底细和盘托出，才见真诚二字。</p>

然今日不巧，正赶上太上老君做法会，灵宝天尊因是老君的师父，勉不了要去捧一捧场，人并未在他的玉宸宫中。只七个仙伯候在大殿里，恭敬道老君法会后，天尊必来拜会姑姑。我从容地一一送了他们夜明珠。便有十八个仙娥站成两列，手中皆捧了花果酒水之类，引了我们前往那疗伤的天泉。</p>

天族的礼法我还是略懂一些，十八个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礼遇。我忍了一会儿，问夜华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来这里泡泡，能有几个仙娥引路？”</p>

他抱着团子顿了顿，道：“十四个。”又道，“怎么了？”</p>

我握着扇子颇感惆怅，唏嘘道：“没怎的，只觉得嫁给你，我这阶品不升反降。这么看，倒算不得一笔好买卖了。”</p>

他默了一默，磨着牙道：“若是天君帝后，便能有二十四个仙娥引路了，还能另配四个心灵手巧的给你搓背。”</p>

我打了个干哈哈，由衷赞叹：“这倒还不错。”</p>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后，是个甚僻静的去处，周围的气泽并泉水皆是碧青色，如阴阳未分的混沌时代，天地间一派空濛，唯余这浅浅一汪碧色。</p>

团子欢呼一声，由得仙娥们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进水中，却也不见下沉，只浮在水上，啪啪地拍着水花玩。</p>

夜华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一一检视了仙娥们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转头与我道：“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离喝一点，但万不能让他饮多了。这些时令的蔬果，也只能叫他每样吃半个。”</p>

我点头应了，觉得他这当爹又当妈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敬佩。</p>

他一愣，随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从我手中取过松松握着的折扇，道：“你这扇子上徒画了幅风流桃花，却没题相合的诗词应景，有些遗憾，我拿回去给你补足，你暂且在这里好生泡泡，泡完了便来书房找我。”</p>

他这一笑，笑得我一双眼睛狠狠晃了晃，没留意，由他拿着扇子走了。</p>

团子在泉里扑棱着水花问我：“父君怎么走了，不同我们一起泡吗？”我呵呵道：“天将降大任于你父君，你父君去接这个大任去了。”</p>

团子忒不胜酒力。</p>

因夜华临走时特地嘱咐，时令的蔬果，每样可以给团子半个。我理所当然以为那果酒也是每种味道的都喂他半壶，未料两个半壶下去，他就醉了，憨态可掬地直冲我傻笑，笑着笑着，头一歪便倒在水上睡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