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梦里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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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愣了一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p>

他下意识看向师巫洛。</p>

祭坛周围是很高大的古树，树身上爬着叶阔如蒲的寄生蕨，阳光把蕨投在师巫洛身前, 他坐在沉暗的影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很静, 像刀出鞘后搁在无光角落。老人意识到他的确是在很认真地问。</p>

如果族里的毛头小子看到这一幕，估计也不会那么怕他们的这位首巫大人了吧？</p>

有件事说出去能让十二洲震惊：</p>

——南疆巫族的首领师巫洛其实并不是巫族的人。</p>

一千年前, 巫族曾陷入绝境。</p>

十名大巫身受重伤，巫族一半的勇士死于诡计, 一半带着族人退入密林深处, 就像被赶到悬崖边上的牛羊。他们闯进了一片从未踏进过的幽暗苍林, 见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玄武岩祭坛, 祭坛上安放一张石棺。</p>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惧超出了一切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p>

再桀骜的勇士都无法保持站立, 他们被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坛下。异鸟嘶鸣, 敌人赶到。天空中传来羽箭发射的声音, 那是金色的长弓，巫族施加过秘术的藤甲在它们面前脆弱得跟片叶子没有什么区别。</p>

箭如骤雨，笼罩四面八方。</p>

石棺在这个时候打开。</p>

漫天的箭雨化为齑粉，棺中苏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戴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 提一把绯红的长刀。他从高高的祭坛走下, 穿过跪伏的巫民, 径自朝包围圈走去, 拔刀，半空中同时炸开无数朵血花。</p>

他折身返回，摘下面具,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冷漠的银灰色眼睛。</p>

年轻人问了十名大巫一个问题。</p>

后来大巫们认为正是那个问题让年轻人留下来，拯救了整个巫族。在他的带领下，巫族夺回了南疆。当时巫族将大巫冠以“巫”姓，如巫咸、巫朌、巫彭……但年轻人对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岳，大家觉得仅仅一个“巫”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便将“师巫”这个尊称献给了他，意为他是凌驾于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领。</p>

但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p>

洛。</p>

只是，要怎么说呢？</p>

尽管师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终和所有人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冰。</p>

他很少和人说话，在巫族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可说他是在发呆亦或者在欣赏风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实、看冬雪，但也只是看着，世界缤纷五彩，却印不进那一双银灰色的眼睛。</p>

守在祭坛上的老人叫巫罗，和他接触最多也最久。</p>

一千年了。</p>

巫罗一直觉得他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个“人”。也怪不得族里的小兔崽子们平时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独独一遇到他，立刻缩头缩脑，怂得跟鹧鸪一样。</p>

一直到这人从清洲枎城回来后，才终于“活”过来了。</p>

“回请一个人喝酒，该选哪一种？”</p>

大概是他愣神的时间太久，师巫洛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p>

巫罗老头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砸吧了一下，觉得没错了，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现在师巫洛身上开始有那么一点“人气”了。面对笔直地坐在面前的师巫洛，巫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责任格外重大。</p>

——这问题，不能随便乱答啊！</p>

斟酌了一下，巫罗谨慎地开口：“既然是回请，那肯定得考虑一下，上次对方请你喝的是什么酒，猜一下他会喜欢什么酒。”</p>

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p>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p>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有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p>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p>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p>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p>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p>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p>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p>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p>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p>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p>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p>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有这么多讲究？</p>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会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p>

他又有句话没说。</p>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有意思。</p>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有，那选什么都是错的。</p>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p>

笃笃笃。</p>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p>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p>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p>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p>

“啧。”</p>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p>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p>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子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p>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p>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p>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p>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p>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p>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p>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p>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p>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p>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p>

巫罗随口把刚才的事说了遍。</p>

巫咸一拍大腿：“问你该请什么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