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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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噢噢！小七啊, 看上人家了啊？”一人拍橹大笑。</p>

“好！够大方，够豪爽啊！一丈一的金缕鱼说送就送。”</p>

“问渔桥了！问渔桥了！”</p>

“……”</p>

四下笑声一片，比先前竞相争价还要热闹上几分。</p>

渔民们哄唱起《渔郎调》：“问郎这个心上人呦, 阿哥钓哪条鱼俏？问郎这个心上人呦，要不要往舱里跳？……”一边唱, 一边用桨橹敲船舷，打出拍子来。</p>

“问渔桥”是烛南渔民这边的一种风俗。</p>

海民都是一群刀口上讨生活的人, 海上大风大浪变幻莫测，一遇上狂潮急浪, 就是个有去无回。晨航时百万渔舟尽出, 暮归时谁能回来谁回不来, 就得看造化。搏击风浪, 生死一线, 铸成了烛南海民绝不扭捏，泼辣凶悍的性子。平时, 渔家的儿女一眼看上谁, 就把自己打到的最好的最新鲜的鱼当众去送给那个人。</p>

海民们就会在这个时候唱上一节《海郎调》。</p>

看对眼了，被送鱼的人，就直接从原先的那条船跳到情郎的船上，从此搭伙过日子。海民们唱的《海郎调》就成了见证。新搭对的两口子，就会把定情的鱼当众切了, 分给所有人, 感谢大家牵桥搭线。</p>

要是没看对眼, 那也没什么, 落落大方地唱两句对歌拒绝就是了。</p>

潮浪里来去的人，爱恨就这么简单。</p>

送的鱼越昂贵稀罕，就越能彰显渔家儿郎的本事气魄。今儿之所以会起哄起得这么热闹, 便是因为罗小七竟然舍得将一尾一丈一的金缕鱼拿出来问渔桥。</p>

百年未有啊。</p>

不过，渔民们越热闹，鱼伢商贩越紧张。</p>

他们知道这是海民们的习俗，但这漂亮公子一张口就是五千两黄金，要是真能拿出来，身份肯定不同寻常。那要是富贵人家不觉得你这是习俗，觉得你这是羞辱，翻脸打死几个人，又或者回头找事……</p>

这麻烦可就大了！</p>

入乡随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乐不乐意随你这个俗。</p>

不少常年和烛南城里的修士贵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p>

凡人如蝼蚁啊。</p>

胖鱼伢在烛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头，一见人家眉眼里的气度，他心里就是一声“糟！这八成真是个公子哥”，顿时只恨自己这张破嘴坏事。正寻思着，怎么裸/游比较体面，就听见罗小七石破天惊的这一句话。</p>

他瞅了瞅罗小七稚气未退的脸，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儿子，咬了咬牙，便挤上前，一掌呼噜在罗小七脸上：“瞎嚷嚷什么呢！公子爷差你一条鱼？还不赶紧给人赔不是？”</p>

罗小七犟着脖子，扭开头，一张脸涨了个黑红，又把鱼往前递了递，鼓起胸膛大喊一声：“送你！”</p>

胖鱼伢直骂这小子浑，赶紧扭头看另一位正主。</p>

“喂！问我呢。”正主扭头看船上的另一个人笑，“你说这金缕鱼够不够俏？这桥我要不要跳？”</p>

“原来是争渔桥啊！”</p>

就有人嚷嚷。</p>

海上的两口子其实不怎么长久——毕竟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见不过。这“问渔桥”也不拘泥于单身男女，问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争渔桥”。</p>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p>

不会说情话，不会唱情歌，不会打大鱼，不会对人好……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做，人家凭啥跟你过？</p>

见这漂亮公子不羞恼，大家笑得更热闹，就连一些鱼伢也凑了进来。</p>

师巫洛握桨橹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张原本就生得凌厉的脸，越发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万一样。可惜这张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脸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它的威慑力——大家起哄得更欢了。</p>

一个老渔民拿桨橹敲船舷，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冲船上师巫洛大喊：“后生！你这样不行啊！板一张棺材脸，人就要走喽！人家愿意跟你好，你要会哄人啊！”</p>

“老胡，当年你那口子，不就这样去了老杨的船。”一认识他的鱼伢哈哈大笑，当场揭了他的短，一边笑一边冲师巫洛喊，“听他的听他的！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p>

“就是就是！”</p>

仇薄灯笑得东倒西歪。</p>

别人倒也罢了，压根就不能从师巫洛那张冷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可仇薄灯却眼尖地瞅见他的耳朵红了……</p>

气的。</p>

师巫洛不说话。</p>

桨橹一点，扁舟如竹叶，自另外几条船之间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又轻巧又敏捷。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海上的渔民不懂修行也不认得什么仙门空桑，在他们眼里驾得一手好船，习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p>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巫洛故意的，水隙纵横交错，他偏偏要打罗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过。</p>

两船相错，师巫洛瞥了罗小七一眼。</p>

他眼睛狭长，银灰色的眼眸一掠而过，仿佛昏暗中长刀刃口闪过的一抹冷光。</p>

罗小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p>

“有一手啊。”</p>

老渔民敲着桨橹喃喃。</p>

刚说话呢，扁舟就从面前擦过，师巫洛袍袖一挥，老渔民船上的网就落进他手里了。紧接着舟如急箭，径直往浅青色海域去了。</p>

“走走走！看热闹去！”</p>

大家呼朋唤友，远远地跟上。</p>

沧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凶险的海域，洋流变幻莫测，一天之内风浪动荡最多时能达数十次。这还是有山海阁的九只玄武镇海的情况下，更早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烛南渔民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p>

只是今儿，弄潮踏浪惯的渔民竟然谁也赶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轻男子。</p>

双方的距离被越拉越远。</p>

后边的人远远地瞅着，只看见对方到了浅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网便当空展成一个浑满完美的圆。此时太阳刚刚好升到与海面一线相切的地方，在远处看，年轻人这一网仿佛将整轮太阳给笼了进去。</p>

稍许，年轻人猛地将网拉出了海面。</p>

渔网收拢，一轮太阳被拉了起来，金光绚烂。</p>

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p>

“天呐！”有人惊叹出声，“这还是鱼吗？！”</p>

那条鱼出海的瞬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跃，一片融金在沸腾，一丈一的金缕鱼在它面前，顿时成了一条小鱼苗……金色的大鱼在半空腾转一圈，形成一个圆，形如一整轮灿灿的太阳！</p>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p>

年轻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面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随时要被倾覆。</p>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年轻人松开网绳，拔刀而起。</p>

一线绯红于金日正中斩落。</p>

轰——</p>

大鱼落回海面。</p>

海浪刹止。</p>

撒网、捞起、斩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那一刀是普通渔民所看不懂的凶煞狠厉，人人莫名觉得后脖颈泛过一道寒气，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后，死寂忽如地壳崩裂，岩浆沸腾。</p>

掌声如雷，喝彩如涛。</p>

“好！好！”</p>

连罗小七都在大声叫好。</p>

远处，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p>

年轻人捕日斩日的整个过程中，海浪惊骇，出刀如电，那位公子却始终坐在舟头，轻轻地敲着博箸……仿佛漂亮公子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能够捞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鱼，并将之斩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绝不会失手。</p>

胡家老渔民撑篙经过罗小七身边，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来这桥打一开始就没得争啦！”</p>

罗小七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了。</p>

倒也没太在意。</p>

问渔桥，跳不跳，本来就是这样。</p>

渔民聚拢到青海中间。</p>

被年轻人从海中捕获的金缕鱼岂止十丈之长，远观的时候，已觉震撼，近看越发骇人。它身躯蜿蜒，金鳞如甲，静卧海面便如小岛一座。渔线只挂住半个鱼头，也不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将它生生从海中拖上来的。</p>

以往也不是没有人捕捉大鱼，但那多半是数十条海船，数百民渔夫一起出动。</p>

哪里像现在，一人一刀一刹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