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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正门而入,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蓉姑姑一早侯在门口,就像过去那些年等待偷偷溜出去的陆白羽回府,那种翘首以盼的姿势。区别是,过去只有蓉姑姑一人等着,这一次正中放着两把太师椅,陆彦生和陈其玫当中坐着,两旁站着二三房的夫人,还有陆云淓以及一众仆妇奴婢,大有开堂审问之势。
阮心梅先声夺人,说道:“陆府好歹是大户人家,长女千金偷偷溜出去玩,这抛头露面的算怎么回事?这丢的不是自己的脸面,是咱们老爷和夫人的脸面,一项循规蹈矩的陆府,怎么会教出这么个败坏家风的女儿来。按我说啊,桐油埕到底是盛桐油的。”
陈其玫憋气倒腾不出,五内俱焚,尤其是不省心的陆白羽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本以为收了琳琅当女儿,至少断了两人之间牵连不断的念想。
谁知两人照样偷溜私会出门,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放不上台面,万一俩人干柴烈火情难自禁,那岂不是自打嘴巴的污秽事。阮心梅话里带刺,字字都是指桑骂槐,她竟然无力反驳,比起琳琅在外面给她偷人,更怕琳琅把陆白羽偷了,那这层关系就龌蹉肮脏,外人不知就里,简直就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了。
阮心梅甩着帕子,轻飘飘地说道:“听说,还遇上了那个嘴上没毛口花花的国舅爷,还起了冲突,不知道吃了亏没有。”
提起王世敬陆彦生更是愤恨难平,陆白羽染上毒瘾便是拜王世敬所赐,碍于成国公和当朝皇后的权势地位,只能委屈求全,平日里躲着避着都唯恐不及,这趟出门竟招惹了这位阎王爷。
他念在月望山知遇之恩的份上,一向疼爱琳琅,但他毕竟思想老朽,禁不起阮心梅的耳旁风吹刮。“琳琅,身为长姐,要自持身份,云淓和一众女婢都看在眼里。大江国素来重礼,未婚女子即便有出门,也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咱们陆府家大业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是要出门也要
早些回来,子时已过,玩得这般忘乎所以,实在太过荒唐,是我平时对你疏于管教。”
陆白羽见矛头都指向琳琅,不忍心她一人委屈承受,插话道:“是我撺掇琳琅出门看戏,跟她没关系,有什么惩处尽管让我一人受了!”
“你还当能独善其善,逞英雄揽过错来了!”陆彦生哼了声,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琳琅是被你教唆的,还没轮到训你,你倒是自己撞上来了!这么没规矩的一家子,也怪我平时走南闯北顾着生意,反倒是把治家之本给荒废了!从今日起,我便坐镇府上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阮心梅逮着机会,连忙问道:“老爷,那茶庄的生意可怎么办?”
“从白、从骞一直都是得力助手,平时有我在,放不开手脚,这回儿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是时候想想茶庄继承人的问题了。”陆彦生眼波暗沉,瞪着陆白羽道,“茶庄暂时由从白接管,从骞辅佐。”
“老爷!”陈其玫惊恼得倏然起身,“羽儿一直谨敏做人、谦良温恭,要不是有人从旁误导,不至于误入歧途,老爷,您再给羽儿一个机会。”
陆彦生严厉呵斥:“慈母多败儿!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张宝盈干站一旁,看局势发展成了这幅场面,只要陈其玫失势,她唯有一个女儿,让女儿嫁得风光体面是她唯一的祈愿。至于茶庄由谁继承都好,横竖她只有一个女儿,轮不到她过问。“老爷,您别动怒,您是一家之主,咱们都听您的。”
阮心梅作出一脸端庄,“老爷放心,从白从骞两兄弟一定会替您分忧。”
“陆白羽,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住进西郊天雅居,没有我的许可,不许跨出门一步!”
陈其玫蹙眉冷对琳琅,眼锋如刀,在她眼里,陆白羽无端受过必定是被琳琅妖言所惑,如今激恼了陆彦生,自己的儿子禁足受过,还要就此断送了长子嫡孙的继承权,让阮心梅的两个儿子占尽了便宜。
“此事羽儿处事不利,琳琅也难辞其咎,既然羽儿禁足天雅居,那琳琅跪在滴水廊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起身!”陈其玫拂袖冷言。“老爷,姑娘失
德是大事,怪我做娘的疏忽管教多年,如今重拾,希望不会太晚!”
陆彦生见她心意已决,对陆白羽处罚严厉他心亦痛,何妨是十月怀胎的生母,便从了她的意思。
夜尽,人散。
琳琅跪在滴水廊下,膝盖磕在硬梆梆生寒凉的石板上,早已头涔涔,但她挺直了腰杆,越是有人要看她的笑话,她便越发从容不迫。
锦素忧心通红了眼,伴着她跪在身旁,琳琅劝她回去休息,锦素不肯,琳琅执意让她回去,陈其玫这口恶气不容易出,罚跪也许会往死里罚,劝她养足精神才有力气照顾她。
丑时将近,月光隐没在黑云后,黑夜即将走到尽头,她反而有些依依不舍。这阵子她着实过得苦,心里的痛无人说,说了怕也无人懂。
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了她的仇人,成了她心头解不开的结。她曾经笑得像满月,如今除了敷衍虚伪,还剩多少诚心以待。
她搞不清楚到底是恨他多,还是爱他多?她可以终其一生,心里只装着他一人,可却不能奋不顾身地留在他身边。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她站在这一头,纪忘川站在另一头。唯有恨他的时候,她才默许自己想起他。
尤其在静默阒然的夜里,她恨着他,也想着他。
一道清瘦的黑影翻越高墙,悄然隐没在鳞次栉比的墙垣中。黑影请功了得,一路飞窜轻跳,直到纵身跃入玉堂春后院三层小楼内。
小红楼娟秀地伫立玉堂春空旷的角落,平素嫌少人走动,因外界谣传,堂子里买下的姑娘,一些三贞九烈宁死不从地都被吊死在小红楼里,还有些被客人玩弄致死的,也会停尸在这里,久而久之,小红楼的外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绝不会有人踏进半步。
木质楼房年久失修,脚步踏上去难免腾腾作响,黑影翻进二楼半开的窗户,里头坐着一个中年老妪翘起二郎腿等候着来人。
火烛擦亮,昏黄的小火苗依稀照清楚两人的相貌。锦素身着夜行衣,双手合十朝玉堂春鸨母颔首行礼。
鸨母撕开肥硕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明眸花容,只是飞逝的时光终究给美人的脸上印上了
沟壑。“你终于来了。”
“苏什米塔,锦素来迟。”
苏什米塔深沉如许,步态从容,按住锦素的肩膀,宽慰道:“不迟,你立下大功,若不是你认出纪忘川就是十年前剿杀月海山庄的少年,恐怕真相还未必会这么快显山露水。应该有所嘉奖,只是眼下姐妹们大仇未报,大业未成,只能委屈你继续留在月琳琅身边。十年前,纪忘川只是一个小刽子手,十年后,长成了大刽子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调动当今神策大将军替他当刽子手,给他扶摇直上的地位,除了尉迟霆,不作他想。”
锦素垂手侍立,不敢居功。“锦素有愧。”
“愧从何来?”苏什米塔冷叹,“月琳琅爱上了仇人本就是万劫不复的心结,你替她看清楚纪忘川的真面目,她感激你还不及。只是要灭门月海山庄的是当朝圣主,除非推到皇权,否则她只能饮恨终生。”
推翻皇权,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十八伽蓝中的十八个女子,以苏什米塔为首散落在大江国各州各郡,其中十三名只剩十三张活生生剥下来的人皮挂在绣衣司的墙上。锦素想不通,问道:“绣衣司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大江国寻找活路?”
苏什米塔若有所思,少顷,望着微弱消逝的烛火,说道:“因为忠诚。有些事,我现在不能明白告诉你。但你要记得,大江国是我们的家,我们守候着一个秘密,等待着真正的君主归来。尉迟云霆谋朝篡位,阴谋夺权,总有一天要清算那笔账。”
锦素骇然震惊,十八伽蓝神秘莫测,苏什米塔委身在鱼龙混杂之处操着皮肉生意,隐忍多年竟然是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目的。江湖大义,朝堂风云,本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她心里藏着她无处诉说的情怀,忍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苏什米塔,陆白羽他……在玉堂春里……”
“是。有不少相好。男人服用了五石散,需要生理上的发泄。”苏什米塔应下来,锦素面色潮红,在欢场上纵横,小女子的情态岂能看不穿。“锦素,你如今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吧,按说算是个老姑娘了
,等过了新年跟月琳琅告辞吧,出了长安城找户好人家嫁了吧。这些年,隐居习武就是为了替死去的姐妹报仇,如今大仇有了眉目,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派不上用处。”
锦素情急跪在苏什米塔跟前,“锦素不走。”
苏什米塔眼眉如旧,一语中的。“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那陆白羽。何苦呢?陆白羽爱月琳琅,即便他染上五石散,在梦里喊得仍旧是月琳琅的名字。”
锦素惘然呆立一旁,轻言道:“自知无果,亦愿陪伴身旁,于愿足矣。”
“月琳琅不一定会领你这份情,陆白羽必定会负你这番意。”苏什米塔给锦素泼了一身的冷水,试图惊醒她一腔热情。“别忘了,是你一手摧毁了月琳琅的幸福,她本来早就忘记了前因,是你唤醒的,她现在生不如死,爱不能爱,死不能死,应该怪谁?你想利用他杀了纪忘川报仇,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醒醒吧,月琳琅眼下顾念往昔情分,你还是趁早抽身吧。”
锦素扬起眸,看苏什米塔,说道:“琳琅很聪明,她一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会武功,她不计前嫌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留在身边。”
苏什米塔冷笑道:“她一定不知道你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掉纪忘川,断了尉迟云霆的左膀右臂,对于将来刺杀他的大业大有裨益。她不知道是我请了五湖戏班来长安城演出,故意引纪忘川出来,只是棋差一招,芙仪公主偷溜出宫逛花街,误落水中引来了长安城巡逻的府兵。”
“芙仪公主?”
苏什米塔坐定在圈椅里,妖娆地摆放着双腿。“会有一场好戏,等着瞧。”
初秋的清晨,花蕊含着晨露,东方露出浅淡的鱼肚白。
琳琅一跪便是一夜,脖子昂得酸楚,腰杆硬成了薄片,脆簌簌的,一掐就会断,膝盖磨出了两个窟窿,皮肤青红肿胀。
锦素陪立在廊下,痛心不已,她蹲下身,偷偷塞了两个棉花垫子在琳琅膝盖下。
琳琅果断地把棉花垫子退还给锦素,干枯地跪了整夜,嘴唇泛白,神色憔悴。“拿回去,给夫人看到了,又是一桩闲话。她会说我吃不起苦,
再趁机管教一番。”
论起道理和远见,锦素拍马不及琳琅半分,讪讪地收起了软垫。正要陪琳琅再说上几句好,蓉姑姑大老远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姐,快起身。”蓉姑姑叉着腰戳着锦素的脑仁,“你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奴婢,还不快把你家小姐扶起来,回房去拾掇拾掇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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