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红尘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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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 景非桐便笑了起来。</p>

他就这样拿着满手的东西，走到舒令嘉面前，说道：“咱们……又见面了。”</p>

——这时每一回景非桐看见狐狸时, 经常会说的话。</p>

舒令嘉本来已经自我调节了好一阵子, 结果听见景非桐这句话，脸上顿时又是一热，火气也直逼心头。</p>

好在这时候天黑, 才看不太出来。</p>

他说：“哼。”</p>

景非桐笑着端详他片刻, 摇了摇头道：“果然还在生气。唉, 对不住。”</p>

他解释道：“我是无意中才发现你和那只小狐狸很像的, 其实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怕你生气，又怕你就此不来找我了,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p>

舒令嘉斜睨景非桐一眼。</p>

他其实本来也不是很生气了，又见景非桐神色诚恳,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便道：“罢了。你下次知道了什么不要瞒我！”</p>

景非桐认真道：“一定。”</p>

说完之后，他又笑了笑，说道：“可以说吗？其实我觉得你在意这些事, 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p>

舒令嘉的眉峰立刻便挑了起来, 正要说话，景非桐已经补充道：“就算你的原身是一只长不大的小狐狸又怎么样, 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是你，什么样子我也都觉得很好。”</p>

“一名剑客，哪怕当狐狸的时候也自有一股侠气，威风又刚猛, 这种气质岂是其他狐狸能比的，应该多多展示才对。”</p>

舒令嘉目光闪了闪，恼怒之色逐渐褪去，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当狐狸的时候也很威猛？”</p>

景非桐道：“当然了，有人不这么觉得吗？”</p>

他的哄狐技术也属于一种天赋，虽然之前从未有过经验，却仿佛信手拈来，已经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p>

——唯独可惜的是，再好的招数用老了，也总有会翻车的时候，哪怕是景殿主都不例外。</p>

景非桐说完之后，发现舒令嘉并没有露出喜悦或者满意的神色，反而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自己。</p>

景非桐：“？”</p>

“每次都用这一招，真俗！”</p>

一番审视之后，舒令嘉点了点头，哼笑道：“哼，我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了，你是摸透了我喜欢听人说我威猛，不喜欢听人说我可爱，所以故意投其所好是吧！”</p>

景非桐：“……”</p>

他不答话，舒令嘉却想到了什么，伸手朝着景非桐一点：“啊，我记着有一回你故意说我可爱，那次我还差点想揍你来着。我说怎么那么突然，你是在试探，然后就认出我是谁了，对不对？”</p>

景非桐：“……”</p>

轻易给舒令嘉顺毛的次数太多，他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反杀，一时愣住了。</p>

景非桐觉得舒令嘉像是在开玩笑，但又摸不准，只觉得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舒令嘉再着恼，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我……”</p>

舒令嘉瞧着他。</p>

他以前一直觉得景非桐这个人高深莫测，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心思缜密到事事都不会出差错，但是也不容易看穿内心。</p>

其实舒令嘉并不太喜欢这种人，起初的时候也对景非桐多有戒备。</p>

但随着逐渐的相处，舒令嘉发现，原来景非桐也会有慌乱和手足无措，原来他跟人示好的方式拙劣又简单，多半以前也从未有过哄什么人的经验。</p>

他看着挺从容，其实只是学的比较快，又装的比较像罢了，只要舒令嘉一挑刺，景非桐就没辙了。</p>

景非桐揭穿了真实的舒令嘉，但舒令嘉也在逐渐发现着真实的景非桐。</p>

舒令嘉故意板着脸，看见对方有些慌张和小心的样子，唇角一松，还是大笑起来。</p>

他握拳捣了下景非桐的肩膀，笑着说：“师兄，我说你下回换几个词吧！套路都用老了，行不行？我也不是听见‘威猛’两个字就会跟傻子一样高兴起来的。”</p>

景非桐松了口气，想想也觉得好笑，他满手都是东西，只能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表示惭愧，笑着承诺道：“好，下次一定夸不一样的。”</p>

舒令嘉顺手把狐狸灯接过来，打量了一下发现这狐狸长得也不是很像他，又给景非桐塞回去了，转而拿了点心，说道：“那你说话算话就好。”</p>

他们两个左右是都没什么事，刚才一个人不着急，这时候凑了个伴，就越发不忙着回南泽山去了，景非桐也没多问，见舒令嘉顺着路慢悠悠溜达，便同他一起走。</p>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舒令嘉忽道：“师兄，你跟我师尊说了什么？”</p>

他这句话问的有些冷不丁，景非桐“嗯”了一声，道：“什么？”</p>

舒令嘉道：“别装傻，好歹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何掌门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姜桡那件事丢人的很，他肯定恨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怎会还特意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公开讯问？”</p>

“其间你几次给他施压，他也没说什么，肯定是你们之间提前就说好了。”</p>

景非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舒令嘉太聪敏，还是觉得何子濯这个人不行：“我答应帮他修复你们门派当中一样坏掉的法器，你应该知道，就是三尊司命鼎。”</p>

舒令嘉诧异道：“那玩意竟然坏了，你会修？很厉害嘛。”</p>

景非桐笑道：“雕虫小技，唯傍身尔。”</p>

舒令嘉也笑：“那杂念丛生剑的剑谱，也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咯？”</p>

景非桐真是愣了，欲言又止，然后看着舒令嘉，表情几番变化，终于忍不住叹气，说道：“今天怎么回事，你方才干什么去了，或者……吃了什么？居然把我的老底揭的干干净净，这是在报复吗？”</p>

舒令嘉笑着回道：“你看破别人是狐狸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p>

景非桐失笑，同时头脑飞转，想着舒令嘉这样问了，是介意还是不介意，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妥当。</p>

大概是看见了舒令嘉和何子濯关系的演变，他也就对此格外紧张，总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什么让舒令嘉不喜欢的事情，那么他也会像那样毫不犹豫地决绝离开。</p>

景非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那剑谱已经有一半在你手里了，你既然有所领悟，下半卷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再说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疗伤的效果，分开就没用了。当时我怕你多心，所以就悄悄放在了剑鞘里——这些事都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没什么好提的。”</p>

舒令嘉目光一闪，微微笑着，道：“是么。”</p>

景非桐转过头来看他，见月光澄净，水波荡漾，交错映在舒令嘉的脸上，衬得他眼眸流光溢彩，宛若含情，唇边微带薄笑，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p>

景非桐心里一松，忽然便觉出了一丝甜意，抬手指着旁边的小河，说道：“这里人少，我去把花灯放了罢。”</p>

他心情好起来，连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快步走过去，将那盏狐狸灯放在水中，又走回到舒令嘉身边，两人一起看着狐狸在水波上慢慢地飘走了。</p>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笑道：“良辰美景，月照平江，今夜的景色真是不错，希望它也能飘得远些，看的多些。”</p>

舒令嘉笑了笑，却没接他的话，只是道：“那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清心凝神，缓解心魔的作用。你自己不用么？”</p>

这是他恢复人身之后，头一次跟景非桐提到心魔的事。</p>

像到了景非桐这样地位的人，他身上的每一个弱点、软肋，自然都不能轻易地表现出来，为人所知，心魔的事也只是在小狐狸面前才显露过，因此舒令嘉之前也没有直接问过他。</p>

景非桐道：“我不需要。这心魔也算是跟我相伴多年，我都习惯了，只要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就没什么所谓。”</p>

什么叫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呢？</p>

大概就像舒令嘉刚刚见到景非桐时他的样子，站在街头璀璨的灯火中，周围人流熙熙攘攘，他的目光却静如凝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p>

舒令嘉到现在也清楚地记得，景非桐那一日心魔发作，自己跑回去看他，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月亮。</p>

景非桐说，他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无悲无喜，无忧无怒，人生苍白的如同一幅没有声色的画卷，悲与欢，生与死，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p>

可是——</p>

舒令嘉低声道：“不是这样的。”</p>

景非桐回眸道：“嗯？”</p>

舒令嘉道：“人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在意呢？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明明也会喜欢喝酒，也会感叹落花易谢，水流长东，爱看月亮，听到有趣的事情会开怀大笑，难道这些不都是你在意的事情，不都是你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吗？”</p>

他的语气极是笃定，说的理所当然。</p>

景非桐才一怔，想说什么，却似是噎住了，心中一时生惑。</p>

舒令嘉所说的，点点滴滴尽是寻常事，却仿佛一下子把他带入了一个带着烟火红尘的梦里，转身望去，已是人间。</p>

他瞧着这个人，竟一时移不开眼，忽听舒令嘉道：“我是和你说，所以一定要好好找到根除心魔的方法，听见了没有？你笑什么？”</p>

景非桐下意识道：“我笑了吗？不是你在笑。”</p>

他说完一抬眼，却发现舒令嘉眸中映着的自己，唇角弯弯，眉目生辉，原来真的是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