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九陌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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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穿过隧道, 都是全神戒备，但这回倒是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觉得地势一路向下, 有风不断从耳畔发间掠过, 带着一股形容不出来的冷香。</p>

道路狭窄，甚至容不得两人并肩而行，景非桐打头, 舒令嘉在后面跟着他，觉得耳畔的剑鸣之声正在逐渐变得清晰, 知道他们这回应该是走对路了。</p>

景非桐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过，进入秘洞之后，如果能够有幸触动先辈残存的神识，就能得到点化或者传承剑意，但是根据不同人的情况, 传承的方式也不同, 所以没办法跟你说个确定的情况。你稍稍注意些。”</p>

景非桐惯来穿的好，长衫广袖，衣袂飘飘, 舒令嘉跟在他身后走，总是见到景非桐那宽大的袖子被风呼啦呼啦往自己面前吹，简直像条大尾巴似的。</p>

他被分散了一半注意力, 忍不住手欠揪了一下, 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是什么方式啊, 说来听听。”</p>

景非桐不觉微微一笑, 说道：“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受到攻击，是在一片很浓的白雾里，除此之外, 听不见半点声音，也看不到半点其他的颜色……”</p>

舒令嘉接口道：“就像你的人生？”</p>

主要是他对景非桐那句话反复想了好几遍，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此刻顺口就说了出来。</p>

说完之后，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时默然，然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p>

景非桐道：“我越来越发现了，你的记性是真好，我这点把柄你要记一辈子是吧。”</p>

舒令嘉笑道：“还不都是你自己说的。”</p>

景非桐心道，我可只是随口说了一遍而已，谁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再说你怎么不说你听的时候还是只狐狸呢，还用趴在别人腿上，尾巴把自己盖住，竖起一只耳朵来听。</p>

只是这话他就不敢说了，咳了一声憋回去，继续讲道：“然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听见一阵木鱼的声响，浓雾中有个人开始吟唱经文。”</p>

舒令嘉奇道：“念经？可我记得你说你是因为接受传承，所以产生了心魔，你的心魔总不能是念经念出来的吧。”</p>

景非桐正色道：“不错，就是念经念出来的。”</p>

舒令嘉有些愕然。</p>

“其实我平时闲来无事，也看过不少经书，但是那人口中念诵的经文，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开口却能跟他一起念诵出来，诵经的时候，便逐渐心境空明，神思缥缈，仿佛灵魂都要离体而出，见到广大天地。”</p>

景非桐说的这些，舒令嘉并不陌生，他们修行之人在悟道和提升境界的时候，经常会产生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仿佛远离一切俗世扰攘。</p>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地步，醒来的时候往往都会有重大参悟，但也绝对不能被打断，否则便容易有走火入魔的风险。</p>

景非桐道：“可是，就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超脱俗世的时候，眼前的白雾突然散开了，我在雾的那一边，看见了一座山，一个人。”</p>

舒令嘉越听越是费解。</p>

景非桐道：“我喊他，那个人却转身离去，想拉也拉不住。然后我看见……”</p>

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舒令嘉本能地感觉到，景非桐即将说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这使他不觉屏住了呼吸，等待下文。</p>

但景非桐沉默了好一会，却说道：“抱歉，后面的事，我现在还讲不出来。对我触动太深了。”</p>

舒令嘉顿了顿，道：“没事。”</p>

他又问：“然后你便生了心魔吗？”</p>

景非桐道：“总之就是看见白雾散开之后的场景，我的心神一下子就乱了，瞬间从那种飘然世外的感觉当中坠落。随即，所有的异象便全部消失，再回过神来，我便已经在秘洞之外的入口处了，而整个秘洞已经关闭。”</p>

“从那以后，心魔渐生，一直困扰我至今。”</p>

景非桐讲完之后，舒令嘉也没再说话，两人心事重重，各有所思，周围一时寂静，只能听见脚步声响与风声飒飒。</p>

突然，走在前面的景非桐停住了脚步，手臂微抬，半挡在舒令嘉身前，戒备地望向前方。</p>

舒令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整条隧道已经到了尽头，两人前面正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持剑，端然而立。</p>

可是等了片刻之后，那人却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p>

舒令嘉扒着景非桐的胳膊，从他身后挤了出来，说道：“这位……前辈？”</p>

他一开口，便见对方蓦然抬首，看向自己，竟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双目湛湛有神。</p>

随即，只见他剑芒一闪，竟二话不说，便向着舒令嘉刺了过来。</p>

舒令嘉和景非桐都是一凛，几乎是同时抽手拔剑。</p>

舒令嘉的距离更近一些，飞身抢在景非桐前方，向着老者的剑锋迎去。</p>

双剑交击的一刹，四周光华大盛，触目如芒，舒令嘉只觉得剑上陡然传来一股平生所未遇之巨力，使他不得不将双手交握剑柄，才能力保手中长剑不会脱手而出。</p>

但饶是如此，他脚下也不由连连后退，那老者则向前力压，一攻一守之间，舒令嘉已经退出去了十余丈，后背重重靠在墙上，额角也已然见汗。</p>

他用力握紧剑柄，此时方才有余裕朝旁边看了一眼，惊觉景非桐竟不知去了何处。</p>

舒令嘉将剑锋一错一挑，趁势转身，一个背手剑挡住了对方攻势，同时飞身跃起，竟从那老者的肩头上跃了过去，喊道：“师兄？”</p>

景非桐没有应答，对手的剑却已经到了，舒令嘉顺势将自己的剑一竖，剑面不差毫厘，阻住了剑锋，但同时又被向后逼退数步。</p>

但即便如此，舒令嘉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并未尽全力，若不是他手下容情，恐怕此时这几招之间，便能取了自己性命。</p>

如此高手，乃是他生平仅见，即便是何子濯景非桐等人都有所不及，舒令嘉便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p>

他一定是这秘洞之主留下的神识。</p>

舒令嘉刚说了声“前辈”，那老者却忽然停剑，诧异道：“你为何不尽全力？”</p>

舒令嘉自己觉得他已经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不知道老者此问从何而来，感觉像是说自己表现不好的意思，有些在意，问道：“前辈是觉得我的剑法有哪里不足吗？”</p>

那老者打量他片刻，忽然眉毛立起，勃然而怒，喝问道：“你竟然不记得？当年所学都尽数忘了，还受得什么传承！”</p>

这一声高喝宛若从九天之外传来，使得舒令嘉不觉愕然，随即便见对方一剑刺来，快的出奇，正正点中了他眉心之处。</p>

没有痛意传来，却仿佛一线冰凉，顺着眉心之处直接扩散开来，传遍周身，四下转眼间天地已换，竟成了另外一片场景。</p>

那是一间佛堂。</p>

舒令嘉正对面的神龛中供着一尊菩萨像，端严坐于高处，眉眼微垂，慈和悲悯。</p>

佛像之前的香炉当中，三柱檀香正在烧着，袅袅的香气逐渐散开，一点一点，充溢至佛堂的每一处角落。</p>

而舒令嘉自己，却席地坐在窗下，一腿曲膝支起，一腿随意伸直，背靠着墙面，搭在膝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p>

他好像是刚刚喝完一口酒，嘴里火辣辣的。</p>

舒令嘉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感觉自己仿佛是附在了什么人的身上。</p>

他看看上头正对着的佛像，他觉得这人目前的举动委实有些过于嚣张了，要是被哪个和尚碰见，一定会抡起扫帚追着打。</p>

刚这样想着，旁边的房门就被一下子推开，有个人走了进来，说道：“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p>

舒令嘉转过头去，朦朦胧胧的，像是心里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又看不清楚他的脸。</p>

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师兄”。</p>

那人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便直接将舒令嘉的酒壶抢了下来，说道：“臭小子，还以为你跑到哪去了，可让我好找，原来竟是躲在这地方喝酒！不怕被师尊发现了罚你抄经啊。”</p>

他话中虽然带着责备，语气却是十分亲昵的。</p>

他附身这人显然并不怕这位师兄，被抢了酒壶之后，人还懒洋洋地坐着，颇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说道：“反正现在酒壶在你手里，被撞见了就说你喝的。”</p>

对方笑了笑，竟果然提起酒壶来，也灌了一口，说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好兄弟有难同当。”</p>

舒令嘉也笑了，拍拍身边的地面，道：“坐下待会？”</p>

那人便也在他旁边坐下了，华丽的衣摆毫不在意地铺展在地上，柔声问他道：“怎么，还没做出决定吗？心里是不是很为难？”</p>

舒令嘉“嗯”了一声。</p>

对方便捏了捏他的肩膀。</p>

舒令嘉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抛下我。我娘明明说好了让我等着回来找我，明明并没有出事，为什么就不回来了？既然根本就不想要我，我现在又何必接到个消息，就眼巴巴地赶回去？”</p>

听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样一番话，舒令嘉心底陡然一凛。</p>

这是什么意思？</p>

他方才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附在别人的身上，经历着某个陌生人的人生，因为在他记忆中，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认识这么一个人。</p>

——毕竟一只狐狸精，哪怕是再正经不过的狐狸精，多多少少都会对和尚的东西有些过敏的。</p>

可是在舒令嘉的印象中，确实记得母亲曾对自己说让他藏好了等着她回来，虽然后面的事情舒令嘉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却正好能和此时的话对上。</p>

这里到底是假造出来的幻境，属于别人的人生，还是真实发生的过去？</p>

这位“师兄”又是谁，为什么自己会一点印象都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