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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他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烱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的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斯烱问,现在吗?
随时。
法海和尚来了。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了,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上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做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
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里,除了背火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烱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烱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个上师一样说,也许一个什么都得吃点的时候到来了。
1961年,1962年,后来机村人回忆说,那时我们的胃里装下了山野里多少东西啊!原来山里有这么多东西是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呀。栎树籽、珠芽蓼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那也是机村人开始认识各种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还有种分岔很多却没有菌伞的蘑菇,人们替它起个名字叫扫把菌,后来,刘元萱组长说,不用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树,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组和从内地的汉人地方出来逃荒的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这些东西。
工作组略过不说。那个逃荒回来的人是吴掌柜,他当年是机村东头那条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们一家人就回内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赶着羊群,经过人们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铺就的荒废小街。那百十米长的街道上,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羊群走过去,碰折了牛耳大黄和牛蒡,散发出一种酸酸的味道。街两边早年的店铺顶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烱当年帮工时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了。这荒凉的废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荡。法海口里念动咒语,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赶着羊群再次经过这个废弃的街道时,他仿佛看见,某一座房顶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蓝烟。他耸耸鼻子,闻到了烟的味道,是湿柴燃烧的浑浊的味道。他心惊肉跳地催动羊群快速通过了那条街道。
晚上,斯烱煮了一大锅汤,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饭碗,法海开口了。我看见了奇怪的事,说出来怕人说我宣传封建迷信。
斯烱说,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妈。
法海才说,我碰到鬼了。
斯烱没说什么,只看了阿妈一眼。阿妈也不以为怪。
他说,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还在破窗户下晾晒了野菜和蘑菇。
斯烱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说,我看到你以前写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呢。
斯烱沉下脸来,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一个鬼写下的。
连着下了几天雨。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水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烱正在屋里跟阿妈说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沤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烱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和蘑菇都沤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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