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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饥荒年过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不再玩这个看起来幼稚的游戏。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时,有了新发明出来恐吓同伴的游戏。他们时兴的是,突然从一个隐蔽处窜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顶在人腰间,大喝一声,缴枪不杀!这是对每月一次在村中广场上演的露天电影的认真模仿。
斯烱的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斯烱的儿子长得比村里别的同年的孩子都白净高大。在这群饥馑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别显眼。斯烱知道,都是吴掌柜留下的那头羊的功劳。
胆巴学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顶在舅舅腰间,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个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坚定佛教徒,所以,他坚决不肯举起手来。
没有得到响应的侄儿便咧开嘴哭了。
斯烱把儿子揽到怀中,你早该知道舅舅是没良心的人。
法海回击,动不动想用枪指人,喊打喊杀,才是没良心的人。
斯烱想说的是,家里这个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几乎什么也不会干。但她不想把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来。她只是说,请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要吵闹,我们要吃晚饭了。
这已经是1965年了。
斯烱家的晚饭还是煮面片。但这是真正的煮面片。浓稠的汤,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还和着少许的白菜叶子。一碗吃得人身上发热,两碗下肚,斯烱面色潮红,法海的光头上已布满粒粒汗珠。胆巴笑起来,说舅舅的脑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头。斯烱也笑了,她对哥哥说,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这么一个比方。
舅舅把侄儿揽在怀中坐下,一本正经赞叹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脑袋是不一般的脑袋!
早晨,初秋时节,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头是确实会凝结满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露水,真还像极了法海和尚头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烱突然像个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傻儿子,石头结露水时那么冰凉,舅舅的汗是热出来的!
法海打了一个嗝,复又赞叹道,呀,都是麦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没有了。
斯烱说,要记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让我们挺过了荒年!斯烱又说,还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过。
也是因为哥哥这句话,第二天,斯烱瞅个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见可以充饥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吴掌柜教她认识的。掌柜穿着一样一只的鞋,指给她野荠菜,说这是吃茎的叶的,指着蕨说,这是要挖出根来取粉,混合了麦面一起吃的。吴掌柜年轻时,顺着驿道吃着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来。后来成了驿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烱记得,旅店前面的柜台上还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柜台后还有一只酒坛子,里面泡满了从山野里采来的草药。吴掌柜常常坐在柜台后面,舀一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着,满脸红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这样的小光景了。
斯烱已经有几年没来看过这个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丛把她当年频繁进入林中的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钻进了那块小小的林中空地。阳光从高大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扩大了一些,几乎要将这块林中空地全部占领了。一对松鸡各自守着一只蘑菇,从容地啄食。斯烱钻进树丛时,它们停顿了一下,做出要奔跑起飞的姿态。
经过了饥荒年景的斯烱,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还是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她止住脚步,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来看看。两只松鸡昂着头,红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一阵,好像是寻思着明白了这个人说的话,又低头去吸食蘑菇的伞盖了。
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斯烱脸上带着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村前,人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行李。这是撤走了几年的工作组又进村来了。
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烱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和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烱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只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机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烱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烱的样子。斯烱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捯到右手,又从右手上捯到左手。这样捯来捯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烱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烱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烱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在,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烱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体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烱的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烱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烱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烱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烱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烱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烱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烱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烱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入沉默的斯烱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烱的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烱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拼命打问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烱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他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发胀。想到自己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结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作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烱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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