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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斯烱到了蘑菇圈中,放下了水桶,一瓢又一瓢把水洒向空中,听到水哗一声升上天,又扑簌簌降落下来,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上,石头上,泥土上,那声音真是好听的声音。洒完水,斯烱便靠着树坐下来,怀里抱着水桶,听水渗进泥土的声音,听树叶和草贪婪吮吸的声音。她特意在桶里剩一点水,倒在八角莲那掌形的叶片中间,那只鸟就从枝头上跳下来,伸出它的尖喙去饮水。看到鸟张开尖喙,露出里面那长长的善于歌唱的舌头,她禁不住露出笑容。
那些烈日当头的干旱天气里,不管是工作组还是村干部,再要催动眼看收成无望的村民参加集体劳作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男人们偷偷潜进山林打猎,女人们采挖野菜。只有斯烱的法海哥哥还得每天把羊赶到有水有草的地方。而斯烱每天两次背水,悄悄去浇灌她的蘑菇圈。8月的一天,斯烱刚背水到林边,她就知道,蘑菇出土了,因为那熟悉的好闻的蘑菇气息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天,她浇完了水,便半跪在山坡上,把一朵一朵刚刚探头的蘑菇细心采下来,直到牵起的围裙装得满满当当。她心满意足地站在林边,看见吸饱了水分的土地,正在向她奉献,更多的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那只鸟跳下枝头,啄食一朵蘑菇。斯烱对它说,鸟啊,吃吧,吃吧。
那鸟索性跳到蘑菇顶上,爪子紧抓着菌盖,头向下一口口尽情啄食。
斯烱又说,吃吧,吃吧,可不敢告诉更多的鸟啊!
鸟停下来,歪头看着斯烱,灵活的眼球骨碌碌转动。
晚上,斯烱把一朵朵蘑菇切成片,用酥油一片片煎了。香气四溢的时候,她想,这么好闻的味道,全村人一定都闻到了。饭后,本来她是想请哥哥法海帮他做一件事的,但天一黑下来,哥哥就急着要出门。他已经和村里一个和斯烱一样的女人好上了。天一黑,心就不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了。
所以,天一黑,等家里破戒和尚出了门,斯烱把剩下的蘑菇兜在围裙里,带着儿子胆巴出门了。每到一家人院门前,斯烱就取几朵蘑菇放到胆巴手上,让他穿过院子放在人家门口。胆巴把蘑菇放在人家门口石阶上,再敲敲别人家的门。胆巴人小,敲门声却很响。等到人家闻声开门时,母子俩已经走到下一家人的门口了。那个夜晚,斯烱带着儿子走遍了全村。在法海天天去过夜的那一家,母子俩偷藏在墙角,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地出来,看见门前的蘑菇,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母子俩还看见法海光着和尚头也出现在门口,看见蘑菇,赶紧便把那女人拉进了屋子。
胆巴摇着斯烱的手,说,我看见舅舅了,法海舅舅!
斯烱憋着笑声,已经憋得喘不上气来了。
最后,是工作组的那幢房子。
连胆巴都知道人们把天干不雨的账也算在折腾人的工作组头上,所以不肯把蘑菇送进院里。斯烱就把最后几朵蘑菇放在了院墙上面。
斯烱对儿子说,那个人爱吃这个东西。
胆巴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说你的名字有文化。
儿子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化。
斯烱说,那你就住嘴吧。后来,她又说,吴掌柜教会我认野菜,工作组教会我做蘑菇。
儿子真的就不再开口,不再理会她。
斯烱第三回把采来的新鲜蘑菇悄悄送到各家门口,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家的门口石阶上也有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新鲜的鹿肉。
接下来,门口又悄然出现了野猪肉和麂子肉。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谁往他们家门口送去四回蘑菇。斯烱也知道,是村里哪家会打猎的人上山打猎,偷偷送来了鹿肉野猪肉和麂子肉。在那个炖了野猪肉吃的那个晚上,斯烱对胆巴说,邻居的好,你可是要记住啊!那时,村民们几乎都知道了这些蘑菇是斯烱背水上山养出来的。吃了她用水浇灌出来的蘑菇,人们才知道她要给水桶加盖的用意了。木匠自己带了尺子上门来,斯烱啊,把你的水桶给我量量尺寸吧。
斯烱心里的怨气上来了,水桶加了盖子,就像马生了角了。
木匠说,是我说的糊涂话呀,老脑筋哪想得到会做给为蘑菇喂水的人哪!
斯烱叹口气,大叔呀,不必了,蘑菇季都过去了。
木匠说,明年还要用呀!
斯烱,好心的大叔,可不敢这么去想!明年再这样,几朵蘑菇也救不了人了!
一句话,那时,机村人在背地里都叫斯烱是养蘑菇的人。
一天晚上,斯烱家门口又出现了一块肉。斯烱没有架锅生火,而是对法海说,拿着这块肉,去看她吧。
法海脸都笑开了花,说,妹妹你都不知道她那两个孩子有多馋!
早上,法海回来,斯烱问了他一句话,你也是男人,也可以上山去打猎啊!
法海却一脸认真地说,那怎么可以,我是和尚啊!
斯烱就笑了,她心想和尚也不该要女人啊,然后,她又哭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四清”运动还没有结束,“”又来了。
工作组还呆在机村,却很是无所事事了。听说州里,县里,都有造反派起来斗争领导。那一阵子,工作组得不到新指示,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作了。
刘元萱组长日子难过,便披了大衣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不喜欢他的人就说,这人怎么像只找不到骨头的狗一样啊。
村子不大,他在村里带着不安四处走动时,难免要和斯烱碰见。
第一回,他说,哦哦,知不知道人们都叫你是养蘑菇的女人啊。
斯烱没有说话。
第二次碰见,正好胆巴跟着妈妈一道,刘元萱就蹲下来,孩子该上学了。但村里那个小学校的老师都进县城搞运动去了。
斯烱还是没有说话。
第三次碰见,刘元萱都瘦了一圈,他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斯烱啊,我想我该走了,这一走,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斯烱跟他错身而过时说,你还会来的,每一回你走了,都回来了。
刘元萱在她身后说,形势变了,形势变了。我赶不上趟了呀!
这一天,村里几个在外面上中学的红卫兵回来了。他们是开着卡车回来的。不止他们自己回来,他们还带来了更多的红卫兵。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进工作组那幢房子,把机村最大的当权派刘元萱揪下楼来。据说,刘元萱当时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准备下楼了。那个夜晚,村里的小广场上燃起了大堆篝火,由红卫兵开起了刘元萱的批斗大会。机村人真是恨这个刘元萱的。施肥过多使得庄稼不能成熟而造成第一次饥荒。刘元萱深深地低下头,以致纸糊的高帽子几次落在地上。说到去年天旱,又使机村陷入颗粒无收的情形时,他却抬起头来,说,这个账不能算在自己头上,天不下雨他没有办法,森林工业局砍伐光了山上的树林,使得溪流干涸的责任也不在他。这种态度使从县城来的红卫兵愤怒不已,当晚,刘元萱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
当天晚上,这群红卫兵又把刘元萱扔上卡车,呼啸而去。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两年后,那些意气风发的红卫兵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村子,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农民了。
其中一个改了名字叫卫东的,成了村里小学校的民办教师。
关闭了三年的小学校又敲起了钟声。胆巴和村里孩子都上学了。
胆巴第一天上学回来就拿一块木炭在家里墙壁上四处书写,万岁!他还会用据说是英语的话说这句话,朗里无乞儿卖毛!
法海对此发表评论,是大活佛。一次又一次转世,要转够一万年呢。
胆巴对舅舅大叫,我要告你!
舅舅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我以后不敢乱说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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