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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远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伍,胡商们等着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
厚重的城门边,站着身披甲衣的城门卫卒,其中还有几位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薄,一手持笔,站在两侧,面无表情的做着勘验。
“你,从哪里来?”
前方一名老吏为一队胡商做了登记,向后方的货车一指:“车上装的什么货,有多少?”
一名穿着翻领青色短袍的胡商小跑着走上去,拍了拍一旁昂头咀嚼的商队骆驼,冲老吏笑眯眯的道:“我们从康国来,这车上,运的乃是波斯产的羊毛毡毯、各色皮货,还有一些鲸油,共七车。”
“去,验验。”
老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一边做着登记,一边头也不抬的道。
在他身边的几名署吏上去,数了数车,然后抽查了一下货品。
“看过了,五车鲸油,两车毛毡并皮货,无误。”
老吏正要落笔签可,突然皱了一下眉,抬头扫过一眼面前略显紧张的胡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如鹰隼般审视的光芒。
“你们随行有多少人?”
“五十六人。”
胡商陪着笑脸道。
若是寻常人,听完也就放行了。
但是老吏做这一行已经有数十年,本能的感觉一丝不对。
这么多人手,就七车货?摊去来回万里的成本,这还怎么赚钱?
鲸鱼油前些年行情倒是不错,但这几年随着东边鲸油供应的打通。
来自倭国和三韩捕鲸船的鲸油,源源不断的供给长安。
这价格早已下来了。
相比较下来,来自波斯的鲸油价高,且旷日持久,远没有东海来的鲸油行情好。
老吏眉头一皱,提笔打算在过所批上一个“未”字。
意为存疑。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老丈,行个方便。”
一只大手稳稳的抓住老吏提笔的手。
老吏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国字脸庞的汉子,站在自己面前。
此人衣着甚是奢华,手上戴着大大的玉扳指。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一双浓眉下,双目细长而有神。
鹰勾笔下,蓄着一口虬髯。
说话间,带着浓浓的晋阳口音。
“王二郎。”
老吏认得此人是长安西市有名的牙行掮客,在西市一块甚是吃得开。
西市胡商但凡走货押运,寻库租赁,诉讼关说,乃至买些奴仆,都是找的他。
“老丈,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今儿初来长安,有些不懂规矩,有什么你多担待些,回头我请老丈吃酒。”
说话间,手里早已不动声色的塞给老吏一点东西。
老吏先是一怔,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再看一样胡商的骆队,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放行~”
话声里,提笔在过所上画了个圈。
苏大为就排在这队胡商之后。
看着胡商们吆喝着,牵着疆绳,将不断咀嚼着草料,吐着白沫的骆驼慢吞吞的拉着前进。
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异样。
“阿弥,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那队胡商,他们车上装的好像是鲸油。”
“不错,自从你弄出那个鲸油灯,现在鲸油已经是常用之物,胡商们见有利可图,便都会夹带一些。”
安文生接口道。
“你,你们,从哪里来?”
前方的老吏扬头问道。
看了下马的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感觉不像是商人,又问了一句:“不是西域来的商人?”
“我们是唐人,之前出去公务,这是凭验。”
安文生伸手入袖,拿出公文凭验。
但谁知那老吏只是扫了一眼便道:“办公务的?换个门,不能从开远门进。”
安文生闻言诧异:“这是什么话,我数月前从长安离开时,并无这条规矩。”
“这是近几日才定的新规矩,开远门只行胡商,其余一律人等,从别门走。”
“还有这样的事?”
安文生眉头一皱,欲待不信,但又不好与这城门吏去争辩。
有道是小鬼难缠。
或许,是真有这条规矩吧。
这城门吏应当不会无缘无故乱说。
安文生回头向苏大为看去,心中好奇他怎么一声不吭。
一眼之下,发现苏大为微黑的脸庞上,一双浓眉微微皱起,目光一直盯着方才入城的那队胡商,似乎有些出神。
“阿弥,这里不让通行,我们换个门入城。”
“不。”
出乎安文生的意料,苏大为一口拒绝。
“我从小在长安长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矩。”
“你这是何意?”
老吏有些不高兴,向着城门内叉手道:“这可是圣人的旨意。”
苏大为伸手拍了下有些懵逼的安文生的肩膀。
上前去,靠向老吏,伸手道:“麻烦通融一下,我这里备了些茶水请,请老丈吃茶。”
他过去就是长安县不良人,对于西市和城门吏的一些潜规则十分熟悉。
方才那伙胡商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谁知那老吏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的手一下僵在半空。
神情闪过一丝尴尬。
若是前些年在长安做不良帅时,三教九流无一不精,包括城门吏和金吾卫,上下苏大为都混了个脸熟,都能说上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征吐蕃用去数年,这城门前的全是生面孔。
想来人都换过好几茬。
没有熟人,纵是想行“规矩”,人家也不敢收。
“阿弥,算了算了,我们换个门就是了。”
安文生在一旁劝道。
他是不愿多事。
虽然从西面过来,从开远门最近最方便,绕别的城门会多耗一些时间。
但是犯不着和城门吏去计较。
若是闹开去,没得让别人看了笑话。
按安文生的想法,苏大为最不计较这些,劝他一句也就是了。
岂料这一次,苏大为却十分执拗。
一口道:“不行,我有事,一定要从开远门走,谁也别拦着。”
“吆喝!”
老吏瞪大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口里讽刺道:“今日还真碰上不怕死的。”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管是不是以前见过,堵在这城门前成何提统。
若是给这人进去,后面再公务从这里入,拦是不拦?
捅到上面去,自己只怕就是一个失察之罪。
苏大为扬首看到那支胡商的骆驼快要消失在城门尽头,不由有些着急:“老丈,我曾为长安不良帅,往日与西市官署也多有行走,还请行个方便。”
“不行。”
老吏下巴扬起,冷笑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圣人有令,非胡商一率从别门入城,此路不通!”
“怎么了?怎么了?”
其余的城门吏、西市的署吏,以及城门前的禁卫开始围了上来。
苏大为他们后面的胡商也开始鼓躁起来。
“前面的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让开,别耽误我们入城!”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老吏和逼近的城门禁卫拱手道:“我是黄安县令苏大为,此次有要事回长安,还请各位通融。”
他本来想说自己曾为征吐蕃前总管,还有从四品的品秩。
但一来,长安勋贵满地走,单一个从四品,这些城门吏未必就认了。
现官不如现管。
二来,他此次回长安,是奉的武后秘旨。
未得武后许可,当不能轻易透露身份。
谁知武后此次急召他回来,是否另有重任。
“黄安县令?”
一名武候上来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嗤笑道:“莫说你是黄安县令,就算你是长安县令又如何?说了开远门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办公务的请绕行,从旁的门走。”
一旁的城门吏和禁卫们,跟着嘲笑起来。
“哪里来的浑人,好不晓事,圣人律令下来,岂容你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胡来。”
“你们谁知道黄安县在哪?”
“不清楚,好像是哪里的小官……”
苏大为还没如何反应,一旁的安文生眼眸张开,有些不爽。
以苏大为的身份,以他为大唐所立功勋,居然会被几个小小的城门吏留难。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唉,若不是武后秘旨,此时抖出身份来……
不过也未必,要真是圣人旨意,只怕再高身份也入不了开远门。
安文生按住心头不爽,向苏大为扭头道:“阿弥,要不还是算了吧?”
此时明崇俨也从后方挤了上来,小声道:“怎么回事?”
“刚才的胡商……”
苏大为扼腕长叹:“算了,看不见了,估计追不上了。”
“胡商怎么了?”安文生警惕道。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苏大为怔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直觉。”
贼你妈。
神特么的直觉。
安文生和明崇俨几乎同时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浮起。
好不容易才把这股情绪压下去。
“阿弥,咱们可是有任务在身,别管你那劳什子直觉了,咱们就低调点,安安稳稳的回长安,行吗?”
“算我们求你了。”
能让明崇俨和安文生同时请求的人不多。
眼下也只有苏大为这么一个。
“罢了,罢了。”
苏大为摇头:“我们换金光门入城吧。”
金光门就在开远门右侧百十丈,距离西市更近。
但开远门才是从西域来的胡商,入长安唯一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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