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天罗地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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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佛宗, 大门。</p>

万派招新结束, 接下来便是一甲子一次的斋戒日。</p>

斋戒日为期七天，除了闭关和远游在外的弟子, 所有万佛宗弟子都要遵守最严格的戒律。剃掉三千烦恼丝、食素斋、从里到外清洁自身、合颂经文等。</p>

斋戒日要求所有弟子全身心投入，故而斋戒日之前, 便需要把所有事情准备充足。</p>

例如所有弟子的素斋, 清洁功效的灵液温泉，剃完头后必备的生发液等, 这些都需一一采购。</p>

明淡抓抓脑袋，郁闷道：“这一次的准备怎么落到了我们头上, 我都好久没去红袖招了。”</p>

尤小五翻过账本, 抬起眼皮, 打量了他一眼，调笑道：“你欠王家的钱还清了？还有闲钱去红袖招？”</p>

明淡撂下笔，一脸严肃, “你不懂，这是修炼的一环。我总不能为了还钱, 暂且搁置修行。”</p>

这么一打岔, 尤小五忘记刚刚数到哪里来了。他长叹一口气，闷闷道：“没办法，现在执法堂里, 还腾的出手的只剩我们俩了。”</p>

他扳手指头，一个个数。</p>

“西瓜师叔去十万大山，处理妖族和海族的矛盾，快大半年没回来了。明非师叔为了万派招新的事儿，一个多月没休息，现在闭关了。大师姐她…”</p>

说到这，他顿了顿，含糊道：“她有点事儿，好几天没见过人。”</p>

花魁夜那日，两人都是亲历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的级别不够知道的事儿，就不要好奇，不要多嘴。</p>

尤小五屈指敲敲一侧的竹子，明淡挑高眉毛，耸耸肩，扭开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p>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锅铲飞来，掀翻了两人。</p>

“有时间瞎聊，还不快去门口接客！”</p>

尤小五揉揉屁股，眼看着鲲鹏疾步走来，赔礼道歉捡锅铲一气呵成。</p>

“对不住，对不住，鱼丸师叔最近脾气有些炸。”他鞠一躬，补了一句，“天道院的坤柱钟离亭来了，师兄们快去门口接客吧。”</p>

尤小五疑惑地歪歪头，“他来干嘛？”</p>

斋戒日是万佛宗最盛大的庆典，六十年一次，每一次都会在宗内设下重重留影球，记录下盛典的情形。</p>

所有留影球从天道院采购，并由天道院弟子摆设，此次也一样。</p>

但是，怎样也不至于派坤柱来啊。</p>

明淡轻哼一声，“待客就待客，说什么接客，粗鄙。”</p>

尤小五翻了个大白眼，“你的腰可不是这么说的，扭得这么欢。”</p>

执法堂，内殿。</p>

看着三份记忆玉简，三人沉默许久，脸色不善。</p>

和光哂笑，“还真是条大鱼。”</p>

大多数异界来魂穿越的第一世便泄露身份，被抓了起来。苟到第二世的也有，但是很少。这种人一般做到高位，很难露出马脚。</p>

九节竹抓到的苟最长的苟到了第五世，不过那人无论哪一世，都一样的窝囊，完全入不了眼。</p>

自三千年前以来，坤舆界的出生率超过死亡率，新生生灵数量稳步增长。</p>

每一个异界来魂的出生，意味着一个灵魂被他们挤掉位置，从此魂消魄散，永世不可超生。</p>

王千刃重生了两次，有两个灵魂因为他，从此消亡。</p>

王千刃被束缚在留影球上，被迫重历了三世。他缓缓抬头，后脑勺如同在油锅里打了个滚，直接捞起来扔进冰水里，滋滋地响。</p>

“我的编号是5313号？你们是怎么叫一号的来着？残魂一号？”</p>

她的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原态，但是被他捕捉到了。</p>

“你怎么知道？”</p>

他轻轻扯开一抹笑，还是太嫩了。神态快速掩饰住惊慌，可是脱口而出的话语暴露了。如果她敛住心神，再细想一分，就会知道不该问“你怎么知道”，而该问“谁告诉你的”。</p>

两句话殊途同归，最后的答案都指向幕后之人。</p>

问话的侧重点不同，细微的语句差别，可以减少很多无用的步骤，减少很多浪费的时间。</p>

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p>

王千刃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纯粹的坏人，顶多算个不折不扣的烂人，烂到粪坑都嫌弃。</p>

他想给幕后之人添添堵，但是他也没好心到帮她。毕竟正是因为她，他才会被抓。</p>

他长舒一口气，抬起下巴，悠闲而轻松地哼笑一声。</p>

“你们怎么确定残魂一号，真的是第一个异界来魂？”</p>

闻言，和光的瞳孔骤然一缩，心里忍不住打鼓，脑中一片空白。她长吸一口气，捋下右臂的念珠，以超出平常的速度拨了起来。</p>

冷静，冷静一下。</p>

她咬破舌尖，舔着铁锈的腥味，缓缓喘气。</p>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很有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p>

慢慢来，从残魂一号这个点开始捋起。</p>

残魂一号是特有造词，专门为第一个异界来魂而生，只有九节竹的人听过，普通人根本没听过这个词。</p>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以为是轮回重生后，灵魂与身体不符的一种特殊疾病。</p>

推出结论，九节竹成员泄露了这个词给王千刃。</p>

这个结论是肯定的，但是它前后矛盾。</p>

王千刃知道这个词，肯定知道有一个组织在暗中对付他们，他不可能不谨慎。花魁夜他的表现，不像是知道九节竹的样子。</p>

再者，他的这句话太远了，远到脱离她的世界。</p>

怎么确定残魂一号真的是第一个异界来魂？</p>

和光背过脸，念珠转地飞快，只能看见蓝色的残影。</p>

这个问题离他们太远了，超出她的认知。</p>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根本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所有人都默认，残魂一号就是第一个异界来魂。</p>

思路像放飞的风筝，啪地一声，一下子断了线，随风越飘越远。</p>

如果残魂一号不是第一个怎么办？她不敢去深思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诡异程度仿佛在问，你怎么确定爸爸妈妈真的是爸爸妈妈，就凭那张婚契？</p>

怀疑这个问题，从本质上说就是怀疑九节竹的权威性。</p>

与其相信这句话，不如认定王千刃在危言耸听。内心深处腾起的恐惧仿佛一面钟，啪嗒啪嗒地敲，逼迫和光潜意识去相信、去认定王千刃在撒谎。</p>

和光的神情不好，王负剑也好不到哪里去。</p>

他一把抓起王千刃的领口，金算盘横在脖子上，恶狠狠地威胁，“你什么意思？”</p>

王千刃唇角勾了勾，温和地看着他，“大侄子，这样威胁我，有意思吗？我快死了。”</p>

王负剑哼笑一声，尾音打抖，“谁知道你是不是临死前故意添麻烦？”</p>

“咱们这么多年情分，我在给你们提供情报。”</p>

和光胸膛不住起伏，绕着大殿转了几圈，冷不丁地一怔，对师父急道：“师父，重新搜一遍他的记忆。只要有人透露，不论是酒后失言，还是乘兴吹嘘，随便什么东西…”</p>

她的手臂一挥一摆，似乎怎么也无法很好地表述出自己的意思。</p>

“只要有人告诉了他，记忆里一定有迹可循。”</p>

和光是个急躁的性子，李铁柱也如出一辙。</p>

他听到她大声又跳跃的话语，火气上头，一把扔下剑，“别吵了，他说话那一刻，我就开始查，查了两遍了，根本查不到！”</p>

王千刃扫了一眼失态的三人，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咳嗽，后脑勺滚针尖一般，一抽一抽。</p>

“看看你们这幅样子，哪有…”</p>

话未说完，和光怒冲冲的脸猛然出现在眼底，脖子被死死掐住，干涩地生疼。</p>

一根手指直戳戳地横在眼前，紧紧贴着瞳孔，他后脑一阵晕眩，甚至能看清她的指纹。</p>

“闭嘴，我们不信你嘴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记忆才不会说谎。”</p>

王千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挑眉看她，“真的吗？”</p>

和光没回答他，而是看向师父，“还没找到吗？”</p>

李铁柱气得差点摔了玉简，“没有！真的没有！别说透露的内鬼了，连‘异界来魂’这个词都没出现过。”</p>

和光内心急剧震动，怎么可能？</p>

王千刃侧头，躲开她的手指，不缓不急道：“记忆不会说谎，但是会被操控。它只给你看想让你看到的信息，掩盖不想让你看到的信息。”</p>

王负剑定定地看他，“什么意思？”</p>

“记忆的内容主要分为三块，画面、语言和文字，它们只是一种载体，可以真实，也可以伪造。你们看得破记忆，看不破思想。”</p>

他看向和光，道：“玩政治的应该明白，双方对阵，为了避免留下把柄，话语在说谎，表情在说谎，眼神在说谎。真实的企图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潜台词里，以及在那个场合下，细微的只有双方明白的、带有特殊含义的动作中。看破不说破，沟沟道道里的才是真实的较量。”</p>

王负剑往地面敲金算盘，哐哐哐，“说人话。”</p>

玩政治的，都是白切黑。还是他们玩经济的好，坑你就坑你，不带虚的，里里外外全是黑，不用白壳子装纯真。</p>

王千刃无奈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王负剑一眼。</p>

“有侧重性地囫囵吞枣过了一遍记忆的人，和扎扎实实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决然不同。有些事情、知识在记忆中不显，却潜移默化地留在思想中。我和其他穿越者在相同的文化群里生活多年，有些事情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你们通过记忆，根本看不懂。”</p>

“比如说花魁夜，一般人会联想到红袖招，经历过的人会联想到明非。当花魁夜和明非两个词同时出现，我会联想到‘完蛋’，与我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也会联想到‘完蛋’，但是你们这些简单过了一遍记忆的人不会。你们的侧重点是知识，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娱乐生活，就算注意到了，你们的重心更多在花魁夜的姑娘上，压根联想不到‘完蛋’这个词。”</p>

李铁柱听得晕头晕脑，他是武力派，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不是强项。</p>

他撂下记忆玉简，喊道：“啥意思啊？”</p>

王负剑顿了顿，斟酌着解释。</p>

“举个例子，最开始异界来魂互相确认身份靠对诗词，‘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尽管我们看过他们的记忆，知道上下句，根据这句词来锁定人，但我们依旧不知道他们对诗的意义。几十年反复研究，我们才弄懂这句诗是他们确认身份不成文的规定。”</p>

说完，他扭头看向王千刃，“不对，就算如此，它还是话语，还是存在于记忆中。”</p>

王千刃唇角略带讽意，道：“我要是不说得这么浅显，你们能听明白？除了话语和文字，还有更多更难以辨别的细微的东西。只要两人共同知道，就能交流信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