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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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 人满为患，座无虚席。</p>

抢不到座位的听客点了杯酒，自个儿端着, 靠柱子听说书。甚至还有不少人扒着门槛、扒着二楼的檐角，两只眼珠子直勾勾黏在说书人身上。</p>

老板一脸喜气地翻着账本，嘴里吧唧吧唧说个不停。</p>

小二端着菜盘子，在人群中穿梭来去, 忙个不停，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p>

众位食客的心力脑力全都汇聚在台上的说书人身上，汇聚在说书人的一张一合的嘴巴上, 汇聚在他一响一默的醒木上。</p>

今日的说书人不是樊楼一贯常驻的小老头, 而是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人。</p>

模样挺俊俏的老生, 剑眉入鬓, 鼻梁挺直，眼角带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穿着一身简朴的白色布衣，领子挺高, 遮住了锁骨和喉结, 在大热的天里与众人格格不入。</p>

他的嗓音也略微低沉沙哑，不似平常说书人的抑扬顿挫、铿锵有声。</p>

说什么话，都莫名的带着一股笑意儿, 暗藏在尾音里, 像是一阵风, 叫人看不见、摸不着。</p>

他似乎刚开始说书不久, 停顿的时候、剧情抓人的技巧掌握得并不纯熟，剧本也不像是经过打磨的样子，讲到哪算哪，全凭一腔热情在说书。</p>

就连和光这样不怎么听说书的人, 也听得出这人的生疏。</p>

和光觉得，说书人的这股热情劲儿有些不同，不像是浸入他口述的场景中，参与话中人的一惊一喜。更像是站在上天的视角，从上而下，笑看戏中的人生。</p>

那瘦削的身子里，吐字间，偏生一股遮天盖日的气势，紧紧提住食客的心，抓住食客的喉咙，像操纵人偶一般，操纵着食客的心理。</p>

食客们本不喜他的说书的语气，但他的说书里有了些他们没听过的新玩意儿——西瓜堂主。</p>

无论是大衍宗柳幽幽和她那些绿帽知己的爱恨情仇，还是万派招新时佛修和光同魔门少主、新生邪修之间的三角恩怨，他们早就听吐了！</p>

哪怕讲出朵花来，也不想听。</p>

好不容易等来些新玩意儿！</p>

在万佛宗脚下，说人家执法堂堂主的闲话，还不是一个劲地吹儿，而是话里话外调侃，这可有意思极了。</p>

说书人一上场时，众人并不看好，直到他说起了西瓜堂主的隐秘事儿，那些众人没听过、不知道的事儿。</p>

食客们也不管是真是假，他们相信便是真的，哪管他真真假假，一个劲儿地起哄附和，说书渐入佳境。</p>

直到说书人喝出那句——“扒了那蛟四的蛟筋”，一语引爆全场。</p>

一时之间也不管是真是假，在那活跃振奋的气氛中，众人热血上头，气多吐了几口，酒也多喝了几杯，假的也被说成真的了！</p>

和光跟着观邪师叔上楼，径直走入二楼一包间，撩上深海珠玉嵌成的帘子，房门正对着说书人，视野极佳。</p>

她坐下后，赶紧吞了几杯茶水，握住杯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p>

扒了蛟四的蛟筋，这可是世仇！哪怕是在生死台上有众人见证，这么大的梁子可是结结实实结下了，一点也不带虚的。</p>

这么大的事儿，她居然听都没听说，亏她还是执法堂的三把手，一点消息都没有！</p>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观邪师叔，开口道：“师叔，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p>

转眼间，却见他悠哉悠哉地转着茶杯，神情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惊慌。</p>

接下来的话梗在舌尖，又被她吞了下去。</p>

观邪师叔怎么回事？脸色一点没变，难道这不是件什么大事儿，一切尽在掌握之中。</p>

不对，蛟四可是蛟主的有力竞争者，这么重要的人物被杀了，被活活抽了蛟筋，不可能是件小事，蛟族的脸被打得啪啪响。</p>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p>

和光抬着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暗地里打量他，半阖眼皮，掩饰自己的思绪。</p>

上楼时，听见抽蛟筋那一刻，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怔楞，不可能是早就知道的样子。</p>

她沉下眉头，越想越乱，怎么也抓不住思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p>

大厅，说书人还在不停地讲故事。</p>

叫好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打赏的灵石一颗颗、袋袋地往台子上抛，白花花的光几乎要山花人眼，灵石几乎铺满了台子。</p>

和光沉心静气，试图思考事情。但是，说书人的魔音却总是冲破障碍，直直插入她脑子里，怎么也消不掉。</p>

不对，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说书人。</p>

有问题的不是观邪师叔，也不是抽蛟筋这件事儿。</p>

而是她！</p>

是说书人！</p>

听到抽蛟筋这件事儿，她几乎没有多加思考一下，直觉就相信了这件事。</p>

好比吃东西，按照她的行事风格，怎么也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几下，经过食道滚个两圈。任何人说一句话，她都会再三过脑、斟酌几分，怎么可能相信口说无凭的事儿。</p>

但是，在这个场合，说书人那么滑稽的说法，她居然相信了！</p>

就像食物没有进入她的嘴，一把刀剖开她的胃，直接把食物强硬地塞了进去。</p>

西瓜师叔抽了蛟筋这么不靠谱的事儿，在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场合，由那么一个不靠谱的人说出来，她怎么会就这么相信了？</p>

更别说这件事儿压根不可能，她是执法堂的三把手，西瓜师叔的通讯符就在她储物袋里躺着。</p>

她不知道的事儿，一个酒楼的说书人怎么会知道？</p>

问题是，她怎么会这么简单就相信了呢？</p>

怎么也不可能被樊楼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了。</p>

这个说书人有问题！</p>

不止是她，大厅里那么多食客，竟然都被他的话蛊惑了，话不经脑直接相信了这家伙。</p>

就连观邪师叔，在那一个刹那，居然也被撼动了心神。</p>

这家伙，什么来头？</p>

她眼神一凛，眼神像刀子一般，直直地射向说书人，说书人倏地抬起头，瞬间抓住了她，双目对视。他口中讲话未断，朝她咧嘴一笑，接着就移开了眼。</p>

和光捏紧茶杯，对观邪师叔传音道：“师叔，这个说书人有问题。”</p>

观邪师叔没有立刻回答，慢慢地饮完一杯茶，回了三个字，“自己人。”</p>

她忍不住眉头一挑，微微偏头，神情疑惑。</p>

“自己人，那他说的话不是造谣？真的是西瓜师叔告诉他的？”</p>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心情还莫名有些沉闷。</p>

这么大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西瓜师叔连给她打声招呼的工夫都没有吗？她居然还要从一个说书人嘴里听得，三把手当得太没排面了。</p>

不料他轻轻把茶杯搁在桌上，撇了她一个眼神，弯起唇角笑笑，肯定地点点头。</p>

一切尽在不言中。</p>

和光惊得茶杯都掉了，瞠目结舌，连连道出三个问句。</p>

“不是吧，真的啊，西瓜师叔那么猛？”</p>

就在这个时候，大厅里一道醒木声振聋发聩，惊得酒楼所有人心神一凛，只听那说书人眉眼一拧，道：“要我说，那蛟四也是自食恶果。”</p>

食客们敛声屏气，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正中的说书人。</p>

“且不说前些日子，蛟族对付豹族的那些肮脏手段，咱们光看蛟四这个人。他出手打伤豹族的少主在先，而后在生死台上约战西瓜堂主。西瓜堂主是元婴期巅峰，蛟四是化神期巅峰，以大欺小，狡诈奸险。更不用说蛟四是蛟族，不知活了多少年，且肉身强劲。要不是西瓜堂主临时突破，进阶化神期，恐怕命丧当场。”</p>

说到这，众人义愤填膺，桌子拍得震天响。</p>

说书人垂下眸子，重重地叹了声气。</p>

堂下，一名佛修闻言，语气很是焦急，不顾听书的忌讳，硬是插了一句嘴。</p>

“西瓜堂主强行进阶后如何了？可有大碍？”</p>

他的话，也是堂下众人想问的问题。</p>

说书人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不可说。”</p>

他这一话，反而更勾起了食客们的好奇心，大家的忧虑更重了几分。</p>

和光闻言，不禁扑哧一笑。</p>

这位说书人收了西瓜师叔的钱吧，抬一踩一太过分了，要是大厅里有海族的，还不得打起来。</p>

观邪觑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道：“师侄，你素与西瓜交好，不担心？”</p>

和光扯了扯嘴角，挂上一副浅笑。</p>

“西瓜师叔吉人自有天相，何况他实力这么强，同修为间哪有人打得过他。低了蛟四一阶，才被压了一个头。进阶后，蛟四哪是他的对手？”</p>

她明面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吐槽。</p>

要是那家伙有事，她还会坐在这悠闲自在地喝茶听书，怕不是早就被喊回去，听他交代后事，继承堂主大位了！</p>

这么想着，和光心里不禁有些馋，暗地里生出了几分阴暗的想法。</p>

要是他有事，那她岂不是直接登上了堂主宝座！</p>

感觉心魔即将侵入，她又忙不迭抹掉这个念头。</p>

思及西瓜师叔强行进阶，和光也有一些疑惑。</p>

他卡在元婴期也挺长时间了，按照他的才能和修为，应该早就进阶了才对，怎么如今才进阶？</p>

和光说出这个疑惑后，观邪师叔错愕了一阵，接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久，甚至捂住了脸。</p>

笑够了，他咳了咳，道：“这件事有些久远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西瓜年轻时，意气风发，谁也不看在眼里，他曾放下大话。不论修为如何，他必定要成为该修为内实力最强的人。”</p>

她小声地啊了一句，也笑了起来。</p>

“化神期修士，实力最强劲的是战力莫长庚，他的剑道承自昆仑剑尊。哪怕是现在的西瓜师叔，有着明显的修为差距，恐怕也差了他一截。”</p>

观邪感慨道：“不错，西瓜为了这个话，怄这一口气，一直卡在元婴期巅峰。他本是想等大战后莫长庚凯旋进阶，或是重伤跌……”</p>

他倏地顿住，眼神一黯，跳过了那个词。</p>

“不管如何，西瓜承认化神期内可与他一战的只有莫长庚，本就是想等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行进阶。不料半路杀出一个蛟四，硬生生逼得他破了那句话。”</p>

观邪师叔语气里又带上几分忧虑，“如果不是不得已，西瓜也不会选择进阶。与蛟四一战，恐怕非比寻常，出乎他的意料。”</p>

说着说着，大堂内一声重重的醒木声，穿透屋檐，穿透房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p>

紧接着，便是满堂喝彩。</p>

鲜花、手绢、灵石源源不断地抛向台上的说书人，他一脸笑意，拱手向众人致意，脚步移形换影，敏捷灵巧地躲过了所有的鲜花和手绢，却一个不落地接过了所有的灵石袋。</p>

下台前，他随手摘过了一朵黄澄澄的菊花，堪称万花中最丑的一朵，众人都不知道他什么眼光。</p>

众人纷纷挽留，数次道，“再来一遍，后来人没有听完，不如再说一遍。”</p>

和光见说书人摆手摇头，谢绝所有观众，径直向二楼来了。</p>

紧接着，说书人撩开他们包间的门帘，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反手把门掩上了。</p>

她登时挺直脊背，警惕地看着说书人，“道友，走错了房间吧。”</p>

观邪师叔突然轻笑一声，朝说书人举杯，道：“涂鸣，好久不见。”</p>

说书人唇角一勾，斜眉如鬓，浮现出一抹不符合他中年面孔的邪气的笑容，接着他抬手一抹，脸上好像被云雾笼罩住一般，又像是缓缓泛起涟漪的水面。</p>

他的脸，慢慢起了变化。</p>

“观邪，说好的喝酒，怎么带了个小的。你要知道，我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见过我的脸的人都是要负责的，你现在带着她走还来得及。”</p>

和光抽了抽鼻子，直直地看着他变化的脸。</p>

鱼与熊掌，选哪一个，这是个问题。</p>

走还是不走，看还是不看？</p>

这肯定选看啊！</p>

淦，这可是响彻坤舆界的邪修，夜止儿涕的大魔头涂鸣的脸啊！</p>

现在走，太可惜了！</p>

她和光连西瓜师叔的屁股都戳过，还怕涂鸣的报复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