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花楼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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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乾早前就听狱卒说景大小姐在里面，他本不以为意，此时闻声却愣了一愣。

也不知是自己近来诸事烦忧还是旁的原因，他隐约觉得方才这个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

深觉有趣，顾乾抬目，与面前的人对视。

四目相对那一刻，顾乾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对上景瑟的瞳眸，他竟突然想起了夏慕。

冷静，沉稳，即便天塌下来也无法让她慌乱分毫。

夏慕就是那样一个人，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为人处世，她都能做到顶顶好，不被人诟病拿捏。

与夏慕共事三年，却直到这一刻，顾乾才恍然惊觉自己根本没记住夏慕生得何模样，他唯一记住的，是她静若明渊却又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那一双眼瞳。

看着景瑟，顾乾蹙紧了眉头，问：“你是谁？”

景瑟面露微笑，“臣女是右相府嫡女景瑟。”

听到声音，顾乾的灵魂才仿佛被重新拉回体内，浅吸一口气恢复了原有神情。

景宛白原本因着景瑟先前的那番话努力想躲着顾乾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可顾乾过来时她偷偷觑了一眼，见他一直盯着景瑟看，景宛白只当顾乾是被景瑟的美貌给迷惑了，当即就怒火直冒，再顾不上什么形象，一把掀开稻草直接奔过来双手捏着木桩子，灼灼目光投至顾乾身上，食指指着景瑟，“太子殿下，就是这个女人害臣女落到这般田地，你可得为臣女做主啊！”

顾乾侧目，见到景宛白的模样，眉头皱得更深，“你说什么？”

景宛白被他这个眼神给慑得吓了一跳，当即就怯了场，但一瞥见景瑟波澜不惊的样子，景宛白直觉不能输给这个贱人，于是壮了胆子，再述一遍，这次学乖，语气放温软，眨着无辜水眸，“殿下，您可是来救臣女出去的？”

这句话还勉强中听。

顾乾神情舒缓了些，“父皇已经下了口谕放你出来，但各级官员还需要办理手续，约莫不超两日你就能回府了。”

景宛白闻言，大喜，“殿下此言当真？”

想起景瑟先前所说，景宛白心中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那我们的婚约……”

顾乾打断她的话，“本宫今日来，就是准备与你谈论此事的。”

见顾乾面色微凝，景宛白愈加忐忑，不敢聒噪，安安静静，“殿下请说。”

顾乾犹豫了一下。

景瑟很知趣地出声，“臣女这便告辞不打扰殿下了。”

“不用！”顾乾鬼使神差地出口挽留，他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从见到景大小姐那一刻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此时听见她要走，他潜意识里不想让她走，却又找不出挽留她的因由来。

景瑟驻足，眉梢轻扬，“殿下不怕臣女偷听？”

顾乾道：“这些话，你也听得。”

景瑟眸光微漾，缄默不语。

顾乾转身，对着牢里面的景宛白，不过片刻的时间，眸光已由先前的凛冽转化为如水柔情。

“小白。”顾乾轻唤，“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你自己最是清楚，可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父皇晓得此事后龙颜大怒，曾言要罢了右相的官职，将景氏一族贬回祖籍，婚事作废。”

景宛白听得心尖直颤。

她原以为父亲是因为对她寒了心才会放任她在这监牢中待了数日不来营救，没曾想竟是圣上龙颜大怒。

以赝品冒充宫廷御物这种事，竟能让圣上怒到险些罢了右相一职么？

景宛白根本不会去深思这里头的逻辑错误，只是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必得要重新审视皇权天威了。

瞧见她惊惧惶恐的样子，顾乾眸光微闪，又道：“本宫不忍，站出来求情，最终还是保住了右相的官位，亦保住了我们俩的婚事。”

景宛白霍然一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顾乾话锋一转，“父皇对此事尤为生气，我还是没能保住你的太子妃位，也就是说，你只能做侧妃。”

一番迂回曲折的说法，早就将景宛白死灰的心点燃希望，她哪里生得出责怪来，都快感激得痛哭流涕了。

抬袖擦了擦流泪的眼角，她咬着唇角，柔声道：“殿下今日之言，让宛白彻底看到了殿下对我的心意，那样关键的时刻，殿下能站出来说情已属不易，宛白哪里还敢奢求更多的，宛白不在乎名分，只想与殿下长相厮守。”

景瑟听得胃里翻腾，直犯恶心。

她沉思，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伪君子的呢？

或许是自己太过投入，投入到忘我境界，眼里只有他，因此那时候从来不觉得顾乾身上有什么缺点。

如今想来，前世还真是白活了。

分明就是顾乾自己请旨把景宛白降为侧妃的，他却能心安理得在景宛白面前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为了心爱女人不惜与皇帝金殿对峙的深情男人。

同样是“景宛白被降为太子侧妃”这一个结果，换种说法就能让景宛白那种没脑子的女人感动得险些落泪。

盯着顾乾的侧脸看了片刻，景瑟眸底满是讥讽，前世自己瞎了眼没看出来他是头野心勃勃的狼，这一世，必要用他的双眼来偿还。

顾乾正与景宛白说着话，忽觉有道凌厉视线逼向自己，他霍然侧目，却见景瑟已经垂下脑袋，纤细手指拨弄着腰间香囊上的流苏，俨然一副小女人的模样。

顾乾心中疑惑，莫非是自己多疑了，为何总感觉景大小姐对自己有敌意？

景瑟实在不愿多待，欠身道：“臣女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直奔出口而去。

顾乾目送着景瑟离开，没多久，他也随便找了个借口辞别景宛白离开了监牢。

景瑟出来时，外面虽然下着雪，她却觉得呼吸畅快许多。

深深吸一口气，景瑟才对璎珞道：“我们走吧！”

“景大小姐请留步。”身后传来顾乾的声音。

景瑟蹙了蹙眉，转过身来，“太子殿下还有事儿？”

顾乾负手走过来，唇边噙一抹笑，“你是小白的姐姐，将来与本宫是一家人，便是没什么事，本宫与你闲聊几句也不算有悖礼数罢？”

景瑟微笑，“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嫁你的人是三妹妹而不是我，我与梵世子才能说一家人，与太子殿下你嘛……”

“如何？”顾乾兴味盎然，挑了浓眉。

“不可相提并论。”景瑟笑意更深，“我那未婚夫善妒，尤为讨厌我与旁的男人说话，为免产生误会，太子殿下还是莫要再搭理我为妙。”

顾乾低笑一声，“景大小姐整日深处闺阁，怕是不知梵世子发生了何事罢？”

景瑟自然晓得顾乾说的是梵沉心智尽失的事，她面不改色，眉眼弯弯，“梵世子再如何，那也是太后娘娘赐给我的夫君，太子殿下若有何不满，大可进宫去同太后娘娘理论，无需在我跟前上眼药，我若不吃你这一套，你岂不是很没脸？”

顾乾面色一僵。

从小到大，他因为母妃的卑微出身以及自己的残破身子遭了不少人白眼和冷嘲，但那些，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听到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他竟隐隐觉得怒，却又不知这怒从何来。

景瑟冷睨一眼负手而立的顾乾，带着璎珞拂袖远去。

顾乾眯眼，眸光凝视在景瑟越来越模糊的纤瘦背影上。

一旁的小太监发现自家主子有些不对劲，小声道：“殿下，咱们该回宫了。”

顾乾并未收回眼，嗓音低沉，“这位景大小姐才刚回府不久么？”

“是。”小太监毕恭毕敬答。

“呵。”顾乾突然冷笑，“她可一点都不像在乡下长大的，更不像个恪守礼数的闺阁千金。”

嘴巴如此毒的人，他这辈子只见过一个，夏慕。

这个人，或许是第二个。

小太监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多言。

收回目光，顾乾吩咐，“去与京兆尹打个招呼，小白在监牢中的这几日，莫要亏待了她。”

*

一直到走出京兆府，璎珞长长吁一口气，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语气甚是担忧，“表小姐，刚才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这么跟太子殿下说话，就不怕他发怒么？”

景瑟牵了牵唇角，“我没理亏，为何怕他？”

璎珞不解，“因为他是太子殿下呀，是储君呢，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他若是动怒，那我们主仆二人今日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景瑟冷笑，“那可是隐忍多年一朝夺权的人，区区几句话，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璎珞总觉得表小姐自见了太子殿下之后，周身气息就有些冷，比两面墙闱上堆积的白雪还要冷。

呶呶嘴，她不敢再多话了。

主仆二人正要上马车，忽闻前方有一骑急速而来，马蹄踏得雪尘飞扬，马背上男子锦衣长袍，眉目温润，端正的坐姿衬得他身材挺拔修长。

正是三皇子顾北羽。

见到前方停顿着一辆马车，他顿时来了个急刹，马儿扬蹄高声嘶鸣过后，他一个漂亮的翻身跳下马背，惊诧地看着景瑟，“表姐？你如何会在这里？”

景瑟上前，盈盈一福，“见过三殿下。”

顾北羽忙出手将她托起，“表姐，你我之间就不用行此虚礼了，我并非那讲究人。”

景瑟站直身子，看着顾北羽，“三殿下有事就先忙着，我告辞了。”

“表姐。”顾北羽唤住她，“我来此是找太子的，派人进去传个话就行。”

景瑟安静不语。

顾北羽又道：“上次在晋国公府，都还没来得及正经说上一句话我就有事匆匆走了，今日难得碰面，表姐，不如我请你去吃茶听戏罢？”

景瑟面色愕然地看着他。

顾北羽忽然脸色一红，“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与表姐投缘，毕竟是一家人嘛……”

“好，我答应你。”不等顾北羽说完，景瑟就截断了他的话。

顾北羽有些不敢置信，毕竟他方才是没有抱半分希望的，自花桥镇相遇至今，顾北羽早意识到自己这个表姐虽然早些年过得不好，却极有骨气，气质清冷难靠近。

他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却没想到她会真的答应。

璎珞轻轻揪了揪景瑟的衣角，小声道：“表小姐，这样……合适吗？”万一被苏氏的人捏了把柄，回去后指定又是一场劫难。

景瑟莞尔，“三殿下是老夫人的亲外孙，老夫人无法时时入宫看他，今日难得偶遇，我便替老夫人了了这个心愿。”

顾北羽眼眸中有失落一闪而逝，“表姐之所以答应我，只是因为外祖母么？”

“当然。”景瑟挑眉，“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

顾北羽忽觉“一家人”这三个字有些刺耳。

转瞬敛了情绪，他笑着说：“前面不远处就有个茶楼，我与表姐徒步而去如何？”

“好。”景瑟应声。

璎珞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脸纠结成一团，她很不明白一向果决利落的表小姐为何今日会答应与三殿下去喝茶听戏，这明显不是表小姐平素的作风。可无奈她只是个丫鬟，主子们的事儿，轮不到她去插嘴。

三人很快到了茶楼。

大概是顾北羽常来的原因，掌柜晓得他是贵客，专留了最佳位置，临窗，放眼望去，能将大半条街尽收眼底。

小厮很快来添茶。

顾北羽吩咐，“今次用我数日前带来放在柜台的雨花茶。”

顾北羽吩咐完，又看向景瑟，“表姐可曾用过饭了？”

“用过了。”景瑟道。

事实上她来看景宛白之前只喝了一碗碧粳米粥，肚子委实有些饿，但她不习惯与男子一桌吃饭，因而撒了谎。

之所以同意顾北羽的请求，无非是看在他曾经帮了自己的面子上。

顾北羽掏了一锭银子给璎珞，吩咐，“你去街西头买一笼小笼包来。”

璎珞吃惊地望着顾北羽手中的银锭，然后猛地摇头，“三殿下，一笼小笼包用不了这么多钱的，奴婢自己有碎银。”

顾北羽莞尔，“你有的，那是你自己的，如今是我让你去买，自然得我出钱。”

“可是……”璎珞手足无措地看向景瑟。

景瑟点点头，“既是三殿下吩咐，那你只管去就是。”

璎珞这才接了银子匆匆下楼。

景瑟问：“三殿下竟会喜欢街边小吃？”

顾北羽含笑，“给你买的，我从前吃过几次，这家的小笼包味道最是正宗。”

景瑟脸色有些尴尬，她记得自己说过已经用了饭。

顾北羽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我买来是我自己的事儿，表姐吃不吃是你自己的事儿。”

小厮很快来添了茶，景瑟拈杯浅呷一口，尔后眸光一亮，“这茶不错。”

听到夸赞，顾北羽心情舒畅，“表姐喜欢就好。”

景瑟享受地半眯着眼，良久才再次开口，“贫人不易致茶，尤难得水。这杯中之水竟是以石养水而得甘泉之味，茶在其次，水乃灵魂，泡茶仪程为精髓。”

低笑一声，景瑟道：“没想到这小小茶楼中竟有茶道高手。”

“是我专程请来的。”顾北羽道：“我常来这家茶楼喝茶，时间久了便觉索然无味，故特地遣人寻了个茶娘来金陵。”

景瑟恍然，“难怪茶楼生意这么好。”

璎珞很快就带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回来。

顾北羽示意，“摆放到表姐跟前。”

璎珞将笼子放了过去。

景瑟无奈笑，“如此好茶配小笼包，岂不是糟蹋了本质甘味？”

顾北羽笑着说：“表姐你先尝尝。”

景瑟拿起筷子夹了小笼包轻咬一口，随后诧异地看着顾北羽，“果真是味道不一样。”

顾北羽欢愉地笑了笑，“表姐觉得好，就多吃一些。”

原本不饿的，此时一尝这美味妙不可言的小笼包，景瑟倒把馋虫给勾出来了，再不端着，直接放开了吃。

她虽饿，却也不至于狼吞虎咽，吃相极为优雅，让人看了就会觉得那再普通不过的小笼包里头用的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做的馅。

顾北羽安静看着她，不觉轻轻莞尔。

璎珞趁机站到顾北羽旁侧，将找补回来的银子递给他。

顾北羽温声道：“不用给我了，你拿去柜台找掌柜，将银子给他，就说把剩下的雨花茶全都买来。”

璎珞领命去了。

景瑟吃小笼包的动作未停，低垂的眸却微微漾了一下。

这顾北羽，原来是个心思极细腻且风度不凡的人。

方才那些银子，他自然是不会收下的，可他若直接让璎珞作为跑腿费收着，则显得太过土气失了身份，更会让景瑟心生厌恶。

所以，他选了个折中的好办法，顺理成章地让璎珞把银子送去了柜台，再借机将雨花茶全部拿来。

事实上，那几十两银子根本不足以买昂贵的雨花茶，且雨花茶本就是他自己的，全然不用买。可偏偏人家就用了这么个办法，将一切考虑得面面俱到。

看着顾北羽，景瑟想到先前在监牢中亲耳听见顾乾说的那些恶心话，再次深觉自己前世眼瞎，若那时辅佐的是顾北羽，那么顾乾这辈子都只能囿于轮椅上，再别想站起来走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