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天人之隔（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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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应他，火螭卫的目标只是梵沉，见到他被漫天大火吞噬，第一时间就撤退了。

梵越赤红着眼眸跪在地上。

被炸毁的山崖雪崩一样往下坍塌，一层一层地覆盖住被大火烧毁的地段。

梵越浑身瘫软，已经站不起来，他趴在地上，慢慢往火势方向爬，嗓子痛到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巴，什么都喊不出来。

被炸毁的山崖还在坍塌，石块混着泥土落下来打在梵越的后背上，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含泪且赤红的双目紧紧锁着一个地方——梵沉先前倒下去的方向。

那里已经被坍塌下来的泥土和石块尽数覆盖，烟尘滚滚，完全辨不出准确位置。

“二爷。”身后传来几声焦急地呼唤，梵越没有回头，但从声音听得出来是楚王府的暗卫首领。

梵越一瞬不瞬看着先前梵沉所在的那个位置，自记事起就没哭过，连和小七分手时都没哭过的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身后赶来的暗卫首领被他吓到了，怔愣好久才继续走过来，声音低沉，“二爷，发生什么事了？”

梵越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双唇干燥苍白，微微颤抖着，抠在地上的手指深深陷入土堆中。

“老大他……没了。”这句话，梵越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字字如泣血，让几个暗卫脸色大变。

“什么！”暗卫首领险些没能站稳，面具下的表情震惊到难以描述。

有暗卫走过来将梵越扶起。

梵越抬袖抹了泪，沉声命令，“给我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老大的尸体挖出来！若是他被炸成碎片，你们就给我把他的碎片一片不落地找出来！”

痛心疾首的众暗卫颔首，齐声应，“是！”

梵越看向暗卫首领，道：“去给我备匹马，我要尽快回京。”

老皇帝既然用这么狠绝的方式对付老大，不知会否也让火螭卫去对付母妃和爷爷，他必须赶在悲剧发生前提醒母妃，提醒爷爷。

已经没有了老大，他不能再失去仅剩的两个亲人了。

暗卫首领很快就朝着最近的村落去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牵来了一匹枣红马。

暗卫首领原想劝几句，但他明白，身为暗卫，有一条铁律是不能破的——绝对不可过问主子的任何事，只需无条件遵从命令。

目送着梵越骑马走远，暗卫首领才让人去找工具来掘地。

梵越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京的，他这一路上脑袋“嗡嗡”响个不停，浑身因为被烈焰熏烤过而烫得整个人都快熟了，他不敢去右相府，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向大嫂和小包子交代。

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梵越一拳打在马背上，他恨！好恨！如若当时是自己把老大推出来，如今葬身火海的就是自己。

再有半月，老大就要大婚了，他曾说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虽然梵越不是很能理解老大口中的“许多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能清楚感受到老大对大嫂的深情。

再有半月，老大就能光明正大和大嫂、和小包子一家团聚，奈何回程途中陡生变故。

灼热的泪好似烈火，一道一道地在他面上燃烧，痛到整个人都在抖。

回到楚王府，已是傍晚时分，梵越还没下马，老远就见楚王府大门前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是景瑟和昊昊。

景瑟这两日又清瘦了些，比以往更甚，面上满是焦急。

望见梵越，她心中大喜，忙疾步上前来，唤了一声，“二爷！”

梵越眼神慌乱，他立刻策马掉头就想往回走。

景瑟会等在楚王府，完全出乎了梵越的意料。

景瑟见势头不对，她一个箭步冲到前头张开双臂挡着梵越，脸色已经开始沉下来。

“二爷，你为何一见我就躲？”

梵越低垂着脑袋，不想让景瑟看见自己的狼狈和无措。

“没有。”他尽量将声音放低，“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处理。”

景瑟一瞬不瞬盯着他，虽然看不清楚表情，但已经明显感觉到梵越整个人都不对劲。

“二爷，咱们好歹也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还算了解你，你这些小把戏，瞒不住我，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梵沉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

“大嫂，老大很忙。”梵越哑着声音道：“你知道的，不想你们大婚的人很多，他说了，必须在大婚前摆平一切，否则没法给你个完美的婚礼，这样他会遗憾的。”

早就察觉到了梵越不对劲，景瑟哪里还会信他说的这些，她站在原地不动，保持着先前张开双臂拦住梵越的动作，“那好，你带我去找他，他要做什么，我陪他一起。”

“大嫂！”梵越声音略重，“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么？”看到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的梵越露出这种表情，景瑟一颗心都好像被人紧紧攥在手里，沉痛压抑得她声音嘶哑。

“前两日金十三娘送来了嫁衣，我还没试穿，想等今日梵沉回来穿给他看，可是我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黄昏，却只见到二爷你一人回来，然后你告诉我梵沉他很忙。”说到这里，景瑟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既然他忙，没空来见我，那你就带我去找他，我把嫁衣也带着去，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穿给他看，好不好？”

梵越喉咙像是突然被人紧紧掐住，狠狠抿住唇，指甲直接掐入掌心，钻心疼痛过后，鲜血流出来染在马背上，好在天色近晚，轻易不能察觉出来。

“说吧！”景瑟忽然平静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薄卿欢他们一早就回了皇城，而你们两个却迟迟不见回来？”

“大嫂，本就没有事，你让我说什么？”梵越一再攥紧手里的缰绳，很想就此策马扬蹄而去，可他太过了解景瑟执拗的脾性了，他不是没办法离开，而是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今晚或许躲过去了，明早景瑟肯定就能堵在楚王府大门口，非逼他说出真相不可。

“二爷，你身上有很浓重的烟熏味，如若我没猜错，你在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大火。”景瑟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嘴角微微往上翘，梵越却没有从她脸上看见丝毫笑容，只余苦涩。

“你面色发红，鼻息浓重，是被烟火呛到后的症状。”

梵越心狠狠揪了一下，暗自冷嘲。

他怎么险些忘了，面前这位是他大嫂，也曾是智谋不输于老大、惊才绝艳的女相大人，自己这一点小伎俩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只要稍稍动脑，就能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身体信息猜出大概。

景瑟继续问：“告诉我，他可是在大火中出的事？”

梵越死死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回答。

不说便是默认了。

景瑟眼眶一热，却没有哭，反而惨笑一声：“带我去。”

“大嫂！”梵越声音愈加沉重，“天色已晚。”

“是啊，天色已晚，答应过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回来的未婚夫，他还没到家呢！我去接他，不管多远，我都去，他不来，我不回。”景瑟仰着脑袋，嘴角尽量往上翘，面上的笑容极其僵硬。

梵越伸手抹了一把灼痛的脸，不让自己在大嫂面前失态，然后转过头，吩咐人把昊昊带进去。

昊昊死活不走，揪着景瑟的衣袖就问：“娘亲，爹爹为何还没回来？”

景瑟笑：“宝宝乖，娘亲这就去接你爹爹，你乖乖留在王府，若是无聊，就抱着小狮子去祖母处解闷，好不好？”

昊昊嘟着小嘴，“爹爹真的没事吗？”

“不会。”景瑟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大口气，“再有半个月，我们就大婚了，他不会有事，也不敢有事，因为他敢出事，娘亲绝不放过他。”

昊昊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终于肯跟着婢女走了进去。

看着昊昊走远，景瑟才抬目看着梵沉，旋即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二爷，带我走。”

梵越咬着下唇，“大嫂，已经这么晚了，你跟着我去，右相府那边如何交代？”

想到梵沉，一股剧烈的疼痛就从心脏开始蔓延，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骨骼和肌肤，由里到外，由外到里，没有一处不疼，就连呼出的气都带着被人掰开揉碎了心以后那种无法克制的痛。

“不重要了。”好久好久，她哑着声音吐出一句话。

当一个人失去过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再失去其他任何东西时，还会觉得痛吗？

名誉与梵沉比起来，微不足道。

梵越看着她脸上强撑的笑容，这种表情比哭更让人心疼，他不忍，喉结上下滑了滑，招手把楚王府大管家唤了过来，吩咐：“你去右相府通报一声，就说楚王妃身子不适，留了景大小姐帮忙看诊，至于何时回去，还没个定准，让右相府那边莫挂怀。”

大管家一听就知二爷有事，但他不敢多问，匆忙让人备了马车朝着右相府而去。

景瑟再一次将手递给梵越。

这一次，梵越没有拒绝，伸手抓紧了她，一把将她带上马背坐稳，两人趁着还没关城门一路飞奔出去。

到达出事的山坳时，那一处灯火通明，楚王府暗卫已经在四周安置了照明的灯笼，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铁楸榔头之类的工具用力挖掘。

景瑟扫了一眼，两面山崖都被炸药全部炸毁，这一处山坳坍塌厉害，道路全部被堵死。

重重抿了下唇，景瑟看向梵越，问，“他是在哪个位置出的事？”

梵越指了指暗卫们挖掘的位置。

景瑟狠吸一口气，她已经不想去追究梵沉究竟遇到了什么人，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不管他只剩一具焦尸还是只剩一块碎片，她都要亲手找到他。

走过去拿起一把铁锨，景瑟就朝着坍塌的位置而去。

梵越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大嫂，有这么多暗卫在，他们会尽力的。”

景瑟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找的是楚王世子，我找的是夫君，二爷，放开我，除了这样，我找不到让自己心安的办法了，因为，我不想哭。”

梵越微微一怔，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景瑟转身，直接去往坍塌的石碓处，动手开挖。

梵越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她纤瘦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原以为每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哭得死去活来。

然而大嫂的反应全盘出乎了他的意料，自从听到老大不在的消息甚至是亲自到了出事现场，她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梵越晓得自己的大嫂是个心性坚韧的女人。

可就是这份坚强，让人从骨子里心疼她。

他宁愿她像寻常女人一样把心里的那份痛用眼泪的方式发泄出来，宁愿她什么也不管，痛痛快快哭一场，又或者，她打他骂他，只要能解气，不管怎样都行。

暗卫们瞧见未来的世子妃这样奋力地挖掘，更加激起了斗志，手上动作愈发快。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只刨开了冰山一角。

暗卫首领走过来，小声道：“二爷，此处坍塌面积过大，光凭咱们这么多人手，一时半会儿怕是刨不开，要不再调些人手来？”

梵越双眼布满血丝，胸口闷痛一阵接着一阵，良久，开口，“不行，一旦回去调遣人手，势必会惊动我母妃和爷爷，这件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们，先这样，不管如何，你们都要尽最大的力挖开这一带，人没了，我要见尸！”

三个时辰过去，暗卫们精力依旧旺盛，可挖掘开来的面积依旧小得可怜。

夜已深，天上一轮银盘月撒下清清冷冷的辉芒，照得此处尤为寂静，除了挖掘时铁锹工具与硬石碰撞发出的声音以及运送泥土的推车轮子咕噜声，再听不到其他。

梵越从马背上拿过水袋，又掏出锦帕来走上前递给景瑟，“大嫂，先喝口水歇一歇。”

景瑟没拒绝，直起腰来接过水袋仰着脖子喝了一口。

梵越见她掌心隐隐有血迹，他眉尖一蹙，待景瑟喝完水以后强行拉过她的手。

景瑟紧紧攥着手指。

梵越看着她，沉声道：“伸开我看一看。”

景瑟摇头，“不妨事，流血流汗这种事，我以前做得多了。”

“大嫂！”梵越面色冷肃，声音也沉，“听话。”

景瑟手腕被他擒得生痛，无奈之下摊开手掌心。

梵越清楚地看到她的手心已经磨破了一层皮，鲜血混合着泥土模糊了伤口，触目惊心。

心尖一刺，梵越道：“别挖了，过去歇着，我来。”

景瑟还是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想见到梵沉的那种迫切，没有人会懂。

梵越瞧着她平静的眸和淡到让人心惊的情绪，心头像是被钝物狠狠挫了一下。

喉间一哽，梵越突然抱住她，“大嫂，我求你，哭出来。”

景瑟推开梵越，嗓子早已干到嘶哑，出口的声音细弱蚊蝇，“二爷，我不想哭，真的，梵沉喜欢看我笑。我来找他，亲手刨他的尸体，我能流血流汗，但绝对不能哭，虽然我很心痛，可是谁规定痛的时候一定要哭呢？”

“大嫂……”景瑟没哭，梵越却是红了眼眶。

换了一把榔头，景瑟转过身继续挖掘。

对于在场的近百名暗卫来说，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坍塌面积这样大，他们挖掘的同时，须得把泥土和硬石运送出去，一来一回，耗时不少。

已经五个时辰过去，天就要亮了，泥土运送了一车又一车，榔头挖断了一把又一把，仍旧没有丝毫梵沉的踪迹。

越往里挖，景瑟就越忐忑，一颗心都高悬起来。

找不到尸体，她还能希冀梵沉或许是死里逃生了，可是这一带坍塌面积这样大，他不在前面，难保不会埋尸于后面。

掌间的伤口结痂又裂开，裂开又结痂，鲜血干涸的鲜血凝固着泥土沾染在她用过的榔头和铁锨上，昭示着她曾有多卖力地想要挖出那个人。

天亮时分，有后勤暗卫送来了吃食。

梵越接过，先送去给景瑟。

景瑟坐在一旁小憩，见到梵越递过来的吃食，她摇头道：“我不饿。”

“不饿你也得吃。”梵越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命令，“你要亲自去挖掘，我拦不住，但我必须照顾好你，没有体力，你如何支撑着把这一带都给挖开？”

景瑟还是不为所动。

梵越抿唇，“你难道就这么想下去陪他吗？可有想过小包子一个人今后怎么过？”

景瑟眼皮跳了一下，缓缓伸出手。

那满是鲜血和泥土的手看得梵越心尖钝痛。

“罢了，我亲自喂你。”他在她旁边坐下，拿出捧盒里热乎乎的糕点送到她嘴边。

景瑟唇色苍白，干裂得可怕，怎么也张不开嘴。

梵越拿过水袋，同样送到她唇边，景瑟喝了两口润了一下嗓子，这才能勉强吞咽下他递过来的糕点。

吃了一个，景瑟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大嫂，这个捧盒里的糕点，你必须全部吃下去。”梵越声音柔和下来，“否则我就打晕你把你送回去，不让你继续待在这里了。”

这番威胁有些用，景瑟果然不再抗拒，艰难地吃完捧盒里的所有点心。

梵越总算松了一口气，又吩咐暗卫，“去找些膏药来。”

暗卫去了以后，梵越取来清水准备给景瑟清洗掌心的伤口。

景瑟道：“不妨事的。”

“都这样了还不妨事？”梵越冷着脸，“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后如何向小包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