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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境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此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山脚下住着几十户人家,约莫百余人,村民们民风淳朴,自给自足,生活平静和乐。

正值冬天,一场寒潮过后,天上卷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夜,整个村子都覆盖在皑皑的雪被当中。

“下雪了!哦哦!下大雪了!”

天色初明,村里的孩子们便率先从家里跑出来,不顾大人劝阻,抓一把积雪揉搓成团,开始互相丢雪球。

洁白的雪地里踩出一连串欢快的脚印,几个小童你追我赶,脸冻得红红的,手也冻得红红的,却感觉不到冷似的,互相把雪往同伴里领口里塞,叫闹和欢笑声此起彼伏。

“小哑巴!来玩啊!”

不知是哪个孩子带头,他们注意到了一路尾随他们的另外一个孩子,他有些怯怯地不敢过来,始终躲在远处看,不叫也不闹,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精美的瓷器。

“小哑巴!小哑巴!”

孩子们朝他围拢过来,搓雪球往他身上砸,松软的雪球砸在他额头,他竟也不知道躲,睁着一双眸色略浅的眼瞳,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

“小哑巴,你会搓雪球吗?”一个孩子跳到他身边,手里抓着一捧积雪,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揉搓两下,积雪就变成了雪球,“像这样——看招!”

雪球打在小哑巴肩头,立刻松散开来,顺着衣服滑落。

“哈哈!小哑巴不知道躲!”孩子们又叫起来,“小哑巴是小傻子!”

“别管他啦,不如我们去堆雪人吧?”

“好啊好啊!昨天我跟爹爹去河里摸鱼,捡到两块鹅卵石,刚好给雪人当眼睛!”

“嘿嘿,那我去包子铺偷根胡萝卜,给雪人当鼻子!”

“我记得大黄脖子上系着一块红布,要么我们抢过来,给雪人当围脖?”

“哇!你们小心一点,会挨揍的!”

小哑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额头碎发被雪濡湿了,紧紧地贴在脸上。他虽模样有些狼狈,眼神却充满了光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调皮的孩子疯跑胡闹。

去偷胡萝卜的孩子被开包子铺的李奶奶发现了,老妇人抓起拐杖,照着他屁股狠狠地敲过去:“臭小子!今天来偷胡萝卜,明天是不是就要偷包子?”

“哇啊!救命啊!”男孩被拐杖敲得一个踉跄,夺门而逃,手里还高举着自己的“战利品”,“我拿到胡萝卜了!啊……屁股好疼!”

男孩跑得飞快,差点跟恰好经过包子铺的小哑巴撞上,男孩一个闪身,敏捷地躲开了他,回头冲他大喊:“小哑巴来堆雪人啊!”

小哑巴似乎有些心动,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跟上去时,突然感觉有东西勾住了自己的衣服,一回头,原来是李奶奶站在包子铺门口,用拐杖带勾的一端把他勾进了屋。

老妇人掀开冒着热气的笼屉,隔着油纸,从里面拿了三个皮薄馅大的包子,一个直接递给小哑巴,另两个包好让他提着:“给,拿回去给你娘吃。”

小哑巴接过包子,伸手从怀里摸铜板,却摸了个空——今天出门时娘亲忘记给他铜板了。

“不用给钱了,”老妇人笑着看他,态度和对待偷胡萝卜的孩子截然不同,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细心帮小哑巴拭去额头融化的雪水,叮嘱道,“别跟那群混小子待在一起,小心让他们欺负了去。”

小哑巴乖顺地点点头,他不会说话,只能用手指在对方掌心描画出一个“谢”字,李奶奶虽不识字,见他写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这个字的含义,用苍老的手揉揉他的头发:“好孩子,慢点吃,小心烫口。”

小哑巴离开了包子铺,就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小口小口地吃起了包子,刚出锅的包子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将他缺乏血色的嘴唇烫红了些,更显得粉雕玉琢起来。

他提着带给娘亲的油纸包,踩着满地积雪往回家的方向走。

--

小哑巴今年八岁,他生来就是个哑巴,至于本名叫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有,那应当和刘嫂家的铁柱、杨叔家的狗剩,或者二丫、小桃一样,是个好养活的“贱名”。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他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据说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为了阻挡入村劫掠的山匪而英勇壮烈了,村里人都记着父亲当年抛洒的血,因此对母亲和他这个遗腹子非常照顾,有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他们,猎户时常送来山里打到的野鸡,渔人送来河里捕上的大鱼,养羊的村民会提来两桶新鲜的羊奶。

小哑巴回家时,看到母亲正在绣制刺绣。

母亲的刺绣手艺堪称一绝,谁来送东西给他们母子,她就回赠一方刺绣,对方若是拿去城里卖,可以卖个很好的价钱。

小哑巴放下包子,母亲也放下了刺绣,母亲模样极好,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她原本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不顾家人劝阻嫁到玄境村,父亲娶她回村时,不知得到了多少祝福和艳羡。

可惜父亲走得早,打那之后,母亲便愁眉不展,她已许久未曾梳妆过了,美目之下是一副惨淡的愁容。

小哑巴冲母亲比划道:[今天出门忘记带钱,李奶奶说不用给了,没收我的钱。]

“那怎么行,”母亲开了口,她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能飘散的云,她从抽屉里拿出几枚铜板,塞到儿子手中,“明早你再去时,把今天欠的钱补上。”

小哑巴点点头。

年轻妇人起了身,推开紧闭的窗,任由外面的寒风刮进屋子,她伸手接住随风飘来的雪花,微不可闻地说:“下雪了啊。”

小哑巴看着母亲,听见她道:“你父亲走的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寒风吹冷了案头放着的包子,白色的绣布上刺着鲜艳欲滴的梅花,像是盛开在雪野中殷红的血。

--

大雪洋洋洒洒,落了一日又一日。

玄境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严寒,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一连旬月没有再见到太阳,大人们个个愁云惨淡,茶前饭后,谈论的话题全是“雪究竟什么时候停”。

孩子们却不能理解大人的忧愁,他们日日在雪地里玩耍,雪人堆了一个又一个,因为天寒地冻,堆好的雪人竟始终也没有融化。

小哑巴的母亲病了。

因为这极端恶劣的天气,身体孱弱的母亲感染了风寒,村里有好心人煎药送来,母亲一连喝了数日,却始终也不见好转。

--

大雪依然未停。

整个冬天都陷在连绵不绝的大雪里,凛冽的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钻,孩子们终于也感受到了这个冬天的不同寻常,不再去雪地里打闹,他们穿上了更厚的衣裳,被大人勒令待在家中,不准乱跑。

村里的大黄狗冻死了。

大黄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每每开饭时,它便会寻着香气跑去村民家里,谁家见到它,都会拨出一口饭来投喂,多年前山匪进村的那个晚上,还是大黄的叫声惊醒了全村人,否则死的就不止小哑巴的父亲一个人了。

孩子们围成一圈,默默注视着大黄冻僵的尸体,把围在雪人身上的红布解下,重新系到大黄脖子上。

胆小的女孩哭出了声。

大人扛着铁锹,把大黄的尸体埋在了村口,连土壤都被冻硬了,费了好大劲才挖出一个坑,草草掩埋了它。

人人都在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

天不遂人愿,春天并没有来。

小哑巴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他一连吃了几个月的腌菜,觉得这世上可能没有除腌菜以外的食物了。

母亲的风寒非但没好,还愈发严重起来,她整日地咳着,已经起不来床。

小哑巴感觉很冷,他拼命擦着打火石想把柴火点着,可柴火早已被潮湿的寒气浸透,怎么也点不着。

娘亲生病了,娘亲一定比他更冷,他看到娘亲在抖,可他点不着这些柴,没办法帮娘亲取暖。

火,他需要火。

如果有火,就可以驱散这一室寒冷,让娘亲暖和起来。

--

村里开始接连有人冻死。

先是村里某个认不得家门的老汉,儿子一个没看管住,第二天就发现他死在了邻居家门口。

然后是一对去河里捕鱼的年轻兄弟,为了凿开厚重的冰层消耗了太多体力,一个不慎跌进冰冷的河水,便再也没有浮上来。

其次是村口的猎户,老猎户打了三十年猎,却因大雪掩埋了自己亲手下的陷阱,一不留神踩中捕兽夹,被夹断了腿,痛冷交集之中坐在一棵树下咽了气,村民们发现他时,尸体已被山里饥饿的野兽啃到只剩一副骨架。

四具尸体摆在村口小路上,尸体上盖着白布,他们的亲眷被人搀扶着站在一边,早已泣不成声。

若非缺食少粮,他们也不必冒着这么大风险去打猎捕鱼。

春天迟迟不来,农田里冻硬的土壤甚至无法播种,今年将是颗粒无收的。

地窖里储存的蔬菜快要耗尽了,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连包子铺也已经无法开张,老妇人柱着拐棍站在门口,冲前来买包子的小哑巴摇摇头。

--

不仅人饥饿,畜牲也很饥饿,山里的野兽开始接二连三下山袭人,隔三差五就有人死于非命。

村门们家家闭门不出,极寒交迫的人们已无力抵挡野兽袭击,人人自危之中,再也无暇顾及那对命苦的母子。

小哑巴的母亲断了药,一病不起。

--

走投无路的村民坐上驴车,前去附近的城池求助,却一去不返。

半个月后,有人拉回了他们的尸体,尸体身上伤痕遍布,竟是被守城士兵活活打死的。

整片土地都陷在严寒之中,这种千年难遇的大灾之年,没人能够顾及他们。

拉车的驴被士兵牵走,宰杀分食,乱棍打死的尸体就那样被抛尸荒野之中,无人问津。

死去村民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土地挖不开,连掩埋他们都无法做到。老猎户的儿女将他生前制作的陷阱铺在尸体周围,以防被野兽啃食,可即便这样,依然有饿到发狂的野兽扑上来,哪怕下一刻就会被陷阱杀死,也要在死前填饱肚子。

--

包子铺的李奶奶自缢身亡了。

老人无儿无女,在村里开了几十年的包子铺,年过花甲的老人一辈子平安顺遂,却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将家里最后的一点米,以及窖藏的几棵白菜萝卜,送给了小哑巴。

小哑巴家里还有仅剩的一捆柴火,他用打火石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柴火点着。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冷刺骨,他便用这水合着李奶奶给的米,依靠灶里时断时续的火苗,煮成了一锅半生不熟的米粥。

他把米粥端到娘亲面前,年轻妇人面色发青,嘴唇乌白,她没接那碗米粥,挣扎着爬起身,瘦弱的手指撑住儿子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嗓音嘶哑地对他说:“你要活着。”

随即她低下头,没命地咳嗽起来,鲜血落在洁白的绣布上,无需刺绣,便开出了点点殷红的梅花。

--

母亲走了。

小哑巴喝下了那碗米粥。

没有煮熟的米,并不好吃。

可他要活着。

娘亲要他活着,他就一定要活着。

--

村民们彻底断了粮。

饥饿的人们被迫宰杀了下蛋的母鸡,杀了产奶的羊,杀了耕地用的牛,甚至难以生火将食物做熟,便这样生嚼生肉,大人们甚至连生肉都不舍得吃,留给家里年纪尚小的孩子。

刚刚宰杀的牲畜还是热的,放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又冷又硬,小孩子咬不动,大人便将肉嚼碎了,再喂给孩子。

没人喜欢吃生肉。

可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这样。

--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坚持太久。

在第不知多少个没有见到太阳的早上,小哑巴从家里出来,感觉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丝生气也无。

昨夜,山里的野兽没有再来袭人。

或许是野兽已经死绝了,或许是村里不再有活人,或许是村口堆积的尸体已经足够多,野兽也不愿耗费体力与活人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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