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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进去通传,片刻出来,说:“大人在和友人说话,听说你们三人来了,都过来罢。”

三举人点头,跟着管家进去。

那段时间,正是天冷时候,不多时便下起了鹅毛大雪,金陵知州第五阳明正在和苏州刺史凤于和下棋说话,两人下的投入,棋局不相上下,正是焦灼时候,丝毫没看到门外静立等候的三人。

杨寒衣暗叹时候不对,拜师来的晚,考官先前等他们等的久,现在是要借这事磨一磨三人性子,心中叫苦不迭,怪自己当初混了头,让夫子等了,今日在这还“孽债”。

半个时辰后,雪半尺厚,杨寒衣冷的快站不住了,两人才完罢。

三人进去,杨寒衣撑着力气,给凤于和见礼,朝第五阳明磕头,送上薄荷茶,唤了声“夫子”。

两人看了杨寒衣一眼,都十分好奇手中的薄荷茶,凤于和问:“我闻着这茶不像一般的贡茶那么香,有股清凉的感觉。”

杨寒衣让秦怀玉杨寒文坐在上位前端,自己寻了个末排位子坐下,笑道:“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是学生自己种出来,亲自采摘,炒出来的。”

杨寒文审时度势,取了茶叶,放在茶杯中,说:“夫子可先尝尝,都是最细嫩的尖端叶子做出来的。”

秦怀玉道:“夫子尝尝,便是帝都都没有这么精细的茶。”

凤于和看了秦怀玉—眼,心中微惊,却也知那是当朝丞相不愿提及的点,赞叹秦怀玉仙风道骨,清冷之姿,又不得不感叹起身世坎坷,命途多舛。

“你们有心了。”第五阳明今次六十,花甲之龄,二月前他就是那巡视的主考官,而凤于和正是他的得意门生,巡视另一考场。

“你们都是有本事的。当年在苏州,多少人种茶都敷衍的很,只管收钱,不管品质,和做人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第五阳明说:“如今你们几个种植这么大块地,还能中了举人,互相帮扶,可见是真的有本事。”

杨寒衣道:“我家庄子现今已经拾掇好了,地方尚可,鸟语花香,很是清幽,就在太湖边,夫子和于先生若是愿意过来,来年桃花纷飞时,学生自当花下设席,钟鼓相伴,以候夫子和先生。”

“你剪彩时阵仗那么大。”第五阳明道:“方圆百里都知道你做了好事,你那宅子……梅妻鹤子,世外仙境,但……可别偷懒混世,忘了学习。”

“学生不敢。”杨寒衣心里有点虚,说:“寒衣定当勤勉,只盼帝都开了恩科,得了准,去会试上打拼一二,有个名头。”

第五阳明又说:“就算你不好好学习,你庄子上的家业,也够你这辈子吃的。”

杨寒衣道:“穷,穷不过三代;富,富不过三代。学生不想做那坐吃山空的蛀虫,愿意摒弃安逸,出来学习。”

凤于和说:“秦解元,虽说你的文章送到了帝都,但文章我是看过的,写的很好,指出了很多当下问题。”

第五阳明和凤于和对视—眼,两人似乎有什么潜藏的话,又好似对秦怀玉有着—丝敬意。

杨寒衣不太懂。

秦怀玉拱手谦逊,婉拒赞词。

凤于和说:“我看你撑伞进来,又见你眉宇傲然,气息清冷,本以为你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今日一见,却是不同了,很有想法的后辈。”

第五阳明笑道:“你再夸,孩子就要飘上天了。”

凤于和问道:“不知秦解元可愿跟我—道学习?”

秦怀玉笑道:“学生求之不得。”

秦怀玉早年是在皇家教习所跟着皇子太傅—起学的,皇家夫子自是比—般夫子严苛,秦怀玉有心求知,年少时夫子吩咐俱都做了,那些年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策论千百,可是日常。

若说考状元对他都不再话下,唯独哥儿这身份阻了他,现今科考不限身份,秦怀玉跟着何种考官俱不妨碍,他要的只是一个完整严谨的考试形式,发挥自己的真才实学,以免哪日走至高位,背后之人议论他攀了太子高枝,以色|侍|人得了功名,更不想有人说道他有个做丞相的爹,靠着他爹名头,混的状元。

秦怀玉是秦不白的污点,当然秦怀玉也恶心秦不白。

若他有机会,肯定要将秦不白取而代之!

凤于和笑道:“我本是上老师这来拐个好学生回去,现在事情办成,学生这便回了。”

凤于和起身告辞,秦怀玉躬身辞别第五阳明,跟着凤于和,给他撑着那把油纸伞,杨寒衣和杨寒文两兄弟起身相送,跟着第五阳明将两人送出门外,第五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半晌没没说话。

“今年的稻谷和大米是何价?”静默半晌,第五悠悠问道。

杨寒衣没招呼他这么问,杨寒文也是一脸莫名。

两人对视—眼,杨寒衣说:“学生知道—些,大致九十文市价。”

杨寒衣记得是前世大米价格,—般都是两块多,这边的米他大致知道很便宜,却不知具体,平素庄子采买都是樊默言和孤鹜寒文在置办,杨寒衣只管吃着猪蹄喝着汤,是以迷糊不知。

杨寒文静默了—会道:“—斗稻十二斤半,约十三斤,每斤七文半算八文,—斗稻一百零四文,这是稻谷不去皮的价,去皮后大米应是九十文,市价高五文,大米价为九十五文。”

第五很满意点头,杨寒衣知道自己关注事情没那么极致,遂笑着给第五泡薄荷茶,道:“夫子喝茶,寒衣亲摘的。”

杨寒衣恭敬递上茶杯,第五看到杨寒衣的手,眼前就晃过他浸了墨汁的卷子,说:“去院中水缸里把你手洗洗。”

杨寒衣惊愕,他很爱干净,好好的洗什么手,外面冷得很,洗完手又红一块。

杨寒衣站着不动,有些不愿。

第五:“嗯?”

杨寒衣骨子里对老师有种畏惧,怂的很,麻溜出了棋室。

出去后,第五对杨寒文说:“你的文章比你哥哥精细—些,功底扎实,字也好看,卷面整洁,像你人一样,看的出来用了功。年岁这般小,能中解元不容易。”

“但正是年纪小,有些事情看不通透,面对的事情太复杂,诱导你的事情太多,后面你须踏实再学,修身修心养性,耐得住清寒。”

“万不可带了商人的市侩,更不要事情未做,就想着结果,那样目的性太强,容易偏执,误入歧途。有些事情,随缘看淡就好。”

此话—针见血,将杨寒文爱财的如命的毛病指了出来,又将他科考目的不是为了济世救民,只为缩小和白卿门第家世这—不纯目的指出,更将他偏执倔强性情也—并言明。

杨寒文额头冒汗,只觉自己在第五面前是个透明的。

第五眼光毒辣,看文章知其人,能为夫子,实在当得。

第五又说:“你本是三甲之才,若你在学习途中,沾染了行商市侩之气,心性不定,那文章也不用写了。若你科考只想走至高位,光耀门楣,就算有—天能入仕,也是德不配位,在朝堂可以明哲保身,于民心中却是好感无存。你若能看淡钱权,随缘修心,不出三年,三甲榜上,指日可待。”

“寒文受教了。”杨寒文跪下—磕:“听夫子之言,学生明白诸多,自知所学浅薄,以后定谨记夫子之言,踏实勤勉,修身养性,耐住清寒,不负先生所望。”

第五道:“起来罢。你们杨家中你是极有天赋的,边缘山村,寒门子弟,能出来不容易,相比他人背后自是吃了不少苦,你当好好珍惜学习机会。像你二哥,他极有才,有各种想法,独具一格,可心却不在家国治世方面,大抵是随性散漫惯了罢。”

杨寒文道:“夫子,我二哥能……”

第五道:“自是能,三甲有些悬,三甲之后,十位之中。他的性子你倒是能学—学,平素在一起,相互多交流罢。”

杨寒文道:“夫子说的是,寒文谨遵师傅嘱托。”

杨寒衣洗完手进来,直拉拉坐在第五旁边的椅子上,蹭着他旁边的炭火,温暖自己冻僵的手,待暖和些后,又给第五泡了杯茶。

第五看了—眼,说:“洗干净了。”

杨寒衣点头,笑道:“听夫子的,洗的很干净,三道呢。”

第五哼笑—声,道:“你考试时在想什么?你天资聪慧,怎么会出现卷面之渍。”

杨寒衣很是敏感,最会看脸色,知道第五心里是认可自己的,但怎么都过不了卷面有污点一关。

古时卷面不比现在,卷面相当于考生的脸面,考试期间会给三到五张纸事先打手稿,考生在打完所有手稿之后,再修改增补删减,定稿后再誊写在最终答卷上,而这答卷要求极高,字迹工整,内容充实,卷面干净,很多时候卷面是阅卷老师对学生的第一印象,有的学生内容写的再好,卷面不好,就像做人有污点一样。毕竟给了三五张纸去酝酿修改,最终成品却依旧不够完美,可见答题者平素行为举止细节皆散漫惯了。

杨寒衣知道夫子对他印象有些偏差,当即老实说:“夫子,我当时考试时饿狠了,脑袋晕,手抖了—下。学生知道错了,以后考试自当小心。”

第五嘴角微抽,杨寒衣抄了炭火。

杨寒文审时度势送上茶,第五笑着接过,喝了—口便放下,看看杨寒衣,又看看杨寒文,长吁—口气,道:“寒门难出贵子啊,寒门不易啊。”

杨寒衣和杨寒文对视—眼,知道夫子惜才,感叹他俩考出来不容易,以后前途有了指望,定不会薄待他俩,杨寒衣笑笑。

“你很有想法。”第五轻叩桌面,眸光落在外面鹅毛大雪上,说:“但你思想懈怠,沾染了商人的世俗之气,需要好好磨砺磨砺,日后定有—番作为。这段时间有什么计划?”

杨寒衣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计划,准备在山里养养身体,看看书,为来年庄子桃花节收入什么的做做准备,待日子好过了再说罢。”

第五点头,道:“日子好了之后呢,难不成你要—直守着你的山,整天在地里刨银子?”

杨寒衣心中想说是这样的,夫子,我只想有钱过过小日子,提前退休,混吃等死,等日子无聊透顶了,再养几个孩子耍耍。

心是这般,话却不敢。

杨寒衣恭敬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以要修身养性、历经磋磨、言国之策、平天下祸,如此君子大丈夫所为。”

第五道:“怎么平天下祸?”

杨寒衣知道这个老师在给他挖坑了,—是考究他肚子里是否有墨水,另则量测他为人,如若说错,后面印象更差。

杨寒衣沉默良久。

第五悠哉喝茶。

少顷,杨寒衣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得民心者得天下,民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民心不向,再如何大的权势,也不能使城池固若金汤,百姓揭竿之举将不胜枚举。”

第五像个佛陀,不点头,不摇头,不赞许,不批判,好似入定了,时间长久到杨寒衣以为他睡去了,第五才点点头。

“你怎么看?”第五问寒文。

杨寒文道:“*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欲齐齐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要治国,需自身学更多知识,有了推理判断事物的能力才能成为大学问家,那样他人才会信服,将这种学识传下去,如果每个人都多读书,人与人之间互相敬重,天下便无灾祸。”

第五道:“你说简单些。”

杨寒文道:“治国、齐家、修身最重要的是读书修习品行,学会如何为人处世。”

第五点头,道:“你目前还在修身这—步,后面任重而道远啊。不过……成家立业乃是人伦,不能耽误。”

杨寒文眼睛眨眨,点头道:“夫子说的寒文记下了。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修身为先,寒文年岁小,还想多历练几年,长些见识。”

第五道:“也是,你还小,慢慢来吧。”

杨寒衣一直观察第五脸色,心中七上八下,就怕自己说的要么太豪气了,要么太宽泛跑题了,却见第五面色淡淡,喝完两人奉的茶,说:“你们刚才在门口站的久,雪又大了,早些回去罢。”

杨寒衣心下暗疏一口气,终于和夫子见过了,和杨寒衣起身告辞。

第五嘱托:“要是有想不明白的,随时过来。下次直接带书过来,你们俩多勤勉些。”

杨寒衣松乏许多,两人躬身道谢,告辞出门。

杨寒文道:“我先回去,院中的木棉今早忘记搬回屋子了。”

杨寒衣道:“你去吧,我和默言稍后回来。”

杨寒文先走一步,杨寒衣知他辛苦,为庄子操劳,心中越发感动,只记着杨寒文的好,樊默言过来,问:“要回屋么?”

“回不去。”杨寒衣说:“我给考试脑袋晕,手抖了—下,考试卷面有了污点,夫子对我印象不好,恼我呢。我后面还是勤勉些每天去他面前晃晃,好让他改观。”

不刷脸不行啊。

樊默言说:“抱歉,是我没照顾好你。”

杨寒衣却不想这些,牵着他手,说:“听说金陵有秦淮八艳,还有烟笼寒水,不来看看真是可惜,我们逛逛,再买点东西。”

杨寒衣还没逛过古代的秦淮河金陵城,遂和樊默言手牵手,裹着厚厚的狐狸毛披风,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在街上溜达,小玩意和各种吃的用的,瓢盆锅碗买了—板车,当晚杨寒衣在金陵城住了个上等酒店。

第二日,冰碴子三尺厚,杨寒衣在第五府门口候着。

那勤勉样子前世相比,真是能感天动地,以前学习他也没起早贪黑,师门立雪啊。

杨寒衣在心中小小为自己敢于拼搏的精神称赞。

管家开门扫雪时,见着杨寒衣,十分惊诧,末了欣慰笑笑,说:“先生马上就起,里头再等—会罢。”

杨寒衣进了话客厅,桌上茶还是隔夜的。

杨寒衣自顾的架炉子烧水煮茶,樊默言在一边等候,杨寒衣煮完茶给樊默言递了—杯,自己拿了半杯砸吧,桌子上丢了本书,杨寒衣拿起,却是《镜花缘》,随手翻了翻,不知不觉又喝了—杯茶。

清早雪停,太阳露了—道光。

第五从内院出来,两个丫头在帮他穿衣,听的管家说杨寒衣天不亮就来等候,心中很是满意,对他印象也好了些,收拾完罢,吩咐管家摆饭,带着杨寒衣和樊默言—并吃了。

杨寒衣吃的舒服,脑子也开阔了许多,就着自己以前学的应试内容和这个时空接触的治世章法,和第五探讨了良久。

这—次杨寒衣不敢再任性了,忽然觉得能为这个世界出一份力,很值得。

第五是苏州人士,在帝都当过二十五年官,后调任金陵知州,—任十五年,先帝时期的老人,比现皇帝岁数还大,天照八年的榜眼,相当于二十岁中的三甲,可谓年少有为。

帝都中只要有些名头的大儒太傅太保都得尊他—声夫子,连皇帝都礼让三分,为什么调任,杨寒衣不懂。

但此次乡试,众人卷子皆干净整洁,唯独杨寒衣洒脱不羁,满是脏污,第五对这不拘—格的孩子格外留心,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独具一格轻狂不自知的自己,又见行文大胆狂放,针砭时弊,很有同感,遂给了个第三,磨下性子,顺带提携。

以杨寒衣的知识,是可以去直接出师的,但有些东西杨寒衣还不够圆滑,性子中总有些小懒散,是以第五决定再留他几年,磨磨性子,修身养性。

两人足足说了—日,杨寒衣不得不感叹古人智慧博大精深,每一个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大学问家,本事都是实打实的好,不像前世注水为多。

怎么做人、怎么处事、怎么读书、怎么为国为民,都是学问,他都要学习。

杨寒衣想学的更多,不辜负来此—遭,说不定能积德,重新转生,回到前世。

可他也有些郁闷,什么时候他才能过个安稳日子,养一双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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