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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昂换了装束,连气质也跟着大变。滇南时他穿着祭司异服,披头散发,身挂银铃,头戴角饰,有种九黎蛮荒的神秘与质朴,而现在,他头梳玉冠,纵使穿着孝服,也掩盖不了璞玉之气和浑然天成的威仪。
姬洛觉得,这样的师昂,不继承帝师阁实在说不过去。
屋内干净整洁,说明日日有人洒扫,但姬洛进屋时却留意到了矮几上的茶灶焙鼎和烛台灯油,显然是些该在柜中仔细收纳的东西,既然被取出摆放,明显是师昂有备而来,若他不是个茶痴,那便是在此候人。
“你何时入的云梦?”姬洛在团垫上跪坐下来,他专门选了客座一方,指着下巴等着师昂给他煮茶。
那茶饼他进门就瞧见了,今春早茶,可比贡品,不蹭一杯怪可惜的。
“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师昂在琴台上放下琴,待净手后,这才不慌不忙坐在姬洛对面,慢吞吞来上一句。
这个他,自然指的师瑕。
寻常人都不会这样说话,“一天前”、“两天前”是标准,“云门祭祀时”是正常,上来抛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实在让人费心。
师昂这个人太爱绕弯子了,与其说凡事憋闷在心中,不若说他内心十足桀骜,从不与人分享。不论是天都教的事,还是之后的假死,亦或者如今的帝师阁,他心中已有分说,可吐露不过一二。
这种人,说得好听叫凡事自己扛,说得不好听,叫刚愎自用。
姬洛看着他煮茶,心里不大舒服,所以,茶碗递上前时他没有接,而是推了回去:“你若有谋算,便自个儿使去,既不信我,招我来谓何?”
师昂顿了顿,见姬洛油盐不进,语气格外强硬,于是放下茶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姬洛想了想:“那就从石窟中你并未中毒开始说起。”
“谁告诉你我没有中毒的?”师昂挑眉,道,“我若没有真的中毒,爨氏那位小族长可是万里挑一的毒人,怎么可能瞒得住?只不过我早有防备,所以预先服下了能以毒攻毒的药丸,我可没作假,一开始的虚弱,是两毒在体内相冲所致。”
姬洛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为他敢铤而走险,而是他无形中将时机拿捏在手,密道里说那么多话,一字一句都为精确时间。
“还记得我在石窟中跟你说过的那个不速之客吗?六年前的天都之乱中,我隐隐察觉到蛛丝马迹,但前有石柴桑冲锋陷阵,后有爨氏暗中捣鬼,所以能摸清的线索太少,直到我将白少缺镇于魇池之时,我偶然发现了传说中魇池地牢的秘密。”师昂抬眸,眼中明光一闪,“后来,我听说是你鼓噪大家往地势开阔处撤离,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所谓天都大阵,确实是上古流传至今,用以疏通水利的一处古老工程,那么白姑以身殉难的推测便不成立了。”
“你的意思是说……”姬洛摸着下巴,神色肃穆。
他明白若只是一处古旧水利,自然不需要倾其生命,纵然有突发的灾难,以白姑的武功,逃出生天的几率仍然很大,就算不幸发生,也不至于尸身不得保全。
师昂继续道:“我怀疑,白姑应该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魇池的真相,所以当她站在第十层时,庞大的工程已然腐朽,以气力无法推动机簧,因而只能赌上所有的功力。但就在她功成折返时,遇到了偷袭。我在魇池中找到一处塌陷堵死的石壁,除了自然落石,我发现还有打斗的痕迹,为掌法所致,我曾在帝师阁的古籍里看见过这种武功的相关记载,说明并不是南疆的人。”
姬洛抿了一口茶,道:“所以你就设了这个局,想复刻白姑当年的情景引出那个人?在云河神殿的时候你说过,山里还有清醒的人在行走。”
“对,也不对。”师昂颔首,随即又摇头,“对方对我多有忌惮,除非我死,不然他们绝不会贸然出头,所以,我要找个人‘杀’我,白少缺复仇是最佳的选择,因为我死后,哀牢山不能乱,所以这个人必须能统领天都教。”
当年查探魇池归来后,他便于云河神殿中闭关苦思,最后绘出了魇池地牢全貌,他算出那日池水倒灌,底部坍塌,白少缺一定会出来,如果他出不来,也没有资格顶自己的位置。
师昂说得口干,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在送至唇边时僵住,陷入深思,不禁缓缓摇头。
姬洛猜想,事情应该没有按他的预料发展,否则眼下应该是另外两种结果,要么师昂战死,天都大阵彻底失衡;要么那人战死,大阵迅速闭合。
于是,姬洛推测:“那个人没有现身,对吗?”
“是,不然我不会足足等了两日再推动机簧。”师昂吹散香茗的烟气,闭目细品,回味时方才慢悠悠开口,“诈死有个好处,起码旁观者清,于是第四日,我带着满腹疑窦离开了哀牢山,自宁州北上。既然这条线断了,我只能从爨氏着手,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有所收获。”
师昂纤细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打,缓缓道:“我发现了一个灰衣人曾出入爨府,不瞒你说,我是追着他到的云梦。”见姬洛若有所思,师昂闲闲一笑,故作高深莫测,“其实你们也见过那个人。”
灰衣人?
姬洛在脑中搜索回忆,打出宁州开始,他们唯一一次碰上过诸如此类描述的人,只有在巴蜀偶遇楼括那夜。
“你果然一直跟着我们!”姬洛将前后关联串起,恍然大悟,“所以在阆中以柳叶哨子破賨人老族长喝功的人是你?果然,天下论音律精通,谁能比得过帝师阁。这一路我虽有怀疑,但凡事不绝对,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与其说是我跟着你们,不如说是灰衣人跟着你们。”师昂搁下杯子,广袖不甚碰落茶匙,姬洛帮他捡,递交时师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们三人中一定有谁是他的目标。”
不知怎地,听闻此话,姬洛心跳乱了一拍。
但很快,师昂便把话过了下去,又回到了最初的疑窦上:“假设这个灰衣人便是当年偷袭白姑的人,那么他一定知道魇池水利的秘密,那么在我平复大阵后,他必然会有所察觉和防备,再聪明点,就该知道我假死。但其实不然,直到我阆中出手,他才对我的追踪警惕。”
“并且,我和他交过手,发现年龄对不上,这个人比我只小不大。”师昂回忆起短暂的交锋,皱着眉继续道,“但能与白行乐、柴北薇之死有关,又能撺掇石柴桑叛教,如今这个人年龄至少当知天命。所以他和当年那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是一路人。”
姬洛猛然想起白天北罗的传书,桑楚吟提到的那个叫姜玉立的黑袍老人,这人与霍正当是师徒关系,而后者又在晏家大动手脚,很难说这和滇南的事没有一点儿联系。
再者,当日晏府花园密室中,霍正当偶然提起的“小师弟”,会不会就是师昂说的那个灰衣人,毕竟若无枔又中毒,他也不会和关拜月来宁州。
如若继续往前推测,代学坤提到的画像,鹿台红绡的无辜惨死,甚至白门的事与他们恐怕也脱不得干系。那日中极广场上力挫明什和尚以至其圆寂的高手,始终未曾出现,姬洛曾怀疑过是六星中的人,但除了那位‘杀将’不曾听闻以外,其他五位似乎也难对上号。
莫非也是那个灰衣人?
这个姜玉立与泗水楼中楼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这样做图谋的又是什么?他便是惠仁提及的那个叛徒吗?
姬洛想不透彻,恐怕只有找到这个黑袍老人,一切才会分明。
意识到事态严重后,姬洛便将自个所知一一告知师昂。话既然说到如此的份上,他二人起码目标一致,也算半个盟友,兴许这般交心后,算一个也说不准。
“泗水楼中楼?”师昂听完少年的话不置可否,唯留淡淡一笑。
半晌后,有夜鹄在枝头长鸣三声,师昂突然推开身前矮几,示意姬洛起身:“涉及八风令,帝师阁未能幸免,还记得前阵子传遍九州的那个盟约吗?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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