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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儿行母忧曹昂出征,仆闹主怒熙凤理家

曹操散朝回来,回后院更衣。为出征张绣之事,他召集谋士来家中商议,荀彧、郭嘉等一众臣下,陆续登门,在前院等候。

曹操更衣后,先去丁夫人房中,刚巧曹昂也在。年关将至,曹昂、曹丕都从虎豹营中归家,侍奉双亲。

“父亲!”曹昂正欲起身问安,被曹操扬手阻住。

丁夫人在和侍女预备过年的各项事宜,除去每月定期发放到各院的月例、炭火、香料等常用物,还要筹备除夕宴和新春祭祀,添置新衣,向许都、洛阳、长安的亲族以及交好的官宦人家分送年礼。这两年家中又有孩子出生,照顾起来格外费心力。明年还需帮长女曹曼相看人家。

说起曹操的子女,家中最年长的便是数年前过世的刘夫人留下的两子一女。长子曹昂,今已过二十岁。次子曹铄、长女曹曼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比家中弟妹都要年长几岁。

“夫君。”丁夫人欠身,“夫君来可有事?”

丁夫人为人特别,若要细说,就像她园中青竹,外柔内刚,看似温婉宽和,实则刚毅坚定,连曹操都敬畏她的脾气。一旦触及她的原则,任谁劝都没有转圜余地。也难怪家中新人年年有,卞夫人还生下丕、彰、植、熊四子,抚养刘夫人次子曹铄,很是得宠。但无所出的丁夫人的地位稳如泰山,便是因她在家中威望不凡。

只是这些年,曹操青云直上,不同往日。又天性风流,喜爱美色。为纳新人入府的事,初时丁夫人还反对过,终究没争过曹操,日子久了,不再多问。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常有,可于夫妻情分,总有妨害。丁夫人并不像卞夫人是个与世无争、尊奉夫命的人,心灰意冷在所难免。

曹操掀衣坐下,不用侍从上茶,“我前院还有事,说完就走。”

丁夫人和曹昂看曹操如此认真,都坐下听他说事。

“去岁,骠骑将军张济与荆州刘表交战,死于乱箭之下。其侄张绣,尽收济之部众,用贾诩为谋士,反与刘景升交好,甘为驱使。屯兵宛城,意欲兴兵犯阙,威胁许都。我已决定,年后兴兵征讨!”

曹昂当即了然,跪地请命,“儿子愿与父亲同往,替父杀敌效命!”

曹操对自己这个优秀的长子再满意不过,点头赞道:“好!你自然要与我同去。可惜你二弟曹铄卧病在床,不能随军。我考虑丕儿也满十岁了,该是上阵杀敌的年纪,这次也随军同去!”

丈夫与儿子远赴战场,丁夫人早就习惯,但还是担忧,“丕儿还小,是不是为时过早?”

曹操全然不在意,“张绣不过占据宛城小地,不足为惧!此番我率兵十五万,保证万无一失!才敢带着昂儿与丕儿前去。”

“话虽如此,怎么不怕呢?”丁夫人不好多言,愁容未散,“好,过会儿我亲自告诉卞夫人。这几日再为两个孩子准备行装。”

“行囊就不用夫人操心了!”曹操心知丁夫人不会高兴,还是说来,“夫人连日操劳,行囊我已交给王夫人打理。还有年后我不在府中这段时日,家里的大小事务也暂且交给她。你正好清闲清闲,帮曼儿相看人家。等我回来定夺!”

“父……”曹昂刚开口,就被丁夫人眼神吓退。

丁夫人神色如常,无半点不快,弯腰施礼,“夫君放心,我都知道了。回头我会和王夫人交代清楚的。还请夫君勿以家中为念,平安归来。”

“嗯!你也保重!得空去卞夫人那里看看铄儿的情形。怎么病得如此突然?若病势不对,要去请御医来看。”

“夫君放心。”

曹操坐了一炷香的工夫,交代完事情,匆匆离开。丁夫人回身继续打理礼物、冬衣,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曹昂还是听见,心疼不已,上去安慰,“母亲,父亲未免太偏心王氏了!卞夫人盛宠,也不见她插手家事,王氏新来就这般……”

丁夫人疲倦,抬手让他别往下说,拉住他在身边坐下,像从前曹昂幼时那样,摸着他的额头,从上到下,抚到英武少年厚实红润的嘴唇,转眼工夫,他就长大了。

丁夫人落寞道:“我也累了……你是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很热衷管家。但你父亲征战杀敌、建功立业在外,我作为妻子,管好内宅让他无后顾之忧是我本分。这两年,你父亲眼见着仕途通达,日益显贵,我应付不来,身子大不如前了。”

曹昂打量母亲,许是近日忙碌,当真憔悴不少,也就松口,“家中女眷甚多,拨两个出来为母亲分担是应当。卞夫人也好,哪怕是环夫人!我作为晚辈,自是敬重她们的。可王夫人才来不到两月,就要接管母亲掌家权力,儿子担忧日后……”

丁夫人站起来,走到内室,用帕子仔细拂拭架子上的盔甲,背对着儿子,“母亲知道你孝心。但王夫人的事,在她进门前,我就和你父亲谈过。你父亲看中她治家、交际的手段,往后总是要与我一道管家的。你父亲的人品你还不清楚吗?他就是再好酒色,这么多年,对我尊敬有礼。我无福生育,他非但不嫌弃我,还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我感激他……”

丁夫人说着就要下泪,曹昂抽抽鼻子,“母亲,儿子一定争气!有儿子在,便是父亲,也不能欺负了母亲去!”

“好……”丁夫人爱子心切,甚至可以说,曹昂就是她和曹操夫妻二人间仅有的、也是最深切的情分了,“说是交给王夫人办。唉……你的事,我还是牵挂,总要过了我的眼才安心。你在外多多小心,不要逞强!平安回来!”

清早伺候曹操上朝去后。凤姐回房,命下人关起院门,自己梳洗装扮,特意叫平儿寻出一件漆色万字莲纹花样的银鼠褂穿上,衣襟上一圈水貂毛,华贵典雅。头上戴着家常貂毛制的昭君套,下身是条银丝绣的孔雀蓝皮裙。如今做人妾室,过去常戴的赤金凤钗不好常戴,另寻出只银凤来簪上,手腕上一双蓝田玉的镯子,是曹操下的聘礼里头的。

“夫人这是……”平儿伴王熙凤入司空府。王熙凤不再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她自然也得跟着改口叫夫人。

平儿帮她理妆,打量凤姐今日精神分外不同,不复连月来闲散无事的样子,倒显出昔日荣府奶奶的气派来,眉开眼笑,春风得意,目光凌厉。

王熙凤打量差不多,干脆道:“去,把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小厮,但凡是个会喘气的,都叫到门外,说我有话吩咐。”

平儿不由也被她感染,二话不说就出去传话。曹操行伍出身,多年为官,不管家务,但是对付下人很有一手。在他看来,下人和士卒一样,不设家法管理,任他们偷懒耍滑、议论主家,败家不过早晚。

曹府家法四则,简单明了:偷懒躲事者,杖十;非议主人者,杖二十;私自牟利者,杖三十;误事坏事者,轻则杖二十,重则杖杀。

曹操毕竟是男人,不去理会杂务琐事。今日丫鬟争月例,明日小厮贿赂管事,他无心过问。然而,严刑峻法之下,下人就是有私心,也不敢触犯家法。何况曹司空多疑心狠,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所以曹府上下,法度严明,行事果决。

不过,家宅人多,利益纠葛,不能与军中等同。尤其是内宅,这两年年年有新人入府,难免人多口杂,生出事来。且曹府下人,历练出来,个个人精似的,不好对付。

平儿传凤姐命令下去,不到半刻,下人就到了十之八九。个个垂手侍立,天寒地冻,也无人敢缩着手避寒的。

一道厚实门帘,隔开屋内外。凤姐在正厅端坐,饮下半盏热茶的工夫,平儿快步进来,凤姐都有些惊奇,“都到齐了?”

平儿报来,“还差小厨房里的夏婶子和小侍从方明。”

“去叫了?”

“去叫了。”

凤姐不急,端起茶盏专心喝那半盏茶,躺回椅中,老神在在,翘翘指尖,“让他们等着。什么时候人齐了,什么时候我出去。”

“是。”

外间白雪纷飞,不多时地上就落个全白。下人喘着热气,手冻红了,站着不敢乱动。

一炷香过去,人群终于躁动。平儿眼尖,瞅着几个小厮神神鬼鬼的,像是藏着什么。过去一指,“你,你,你们三个!有什么事?”

三人点头哈腰,当中一人拿话来支吾,还有一人,不禁冻,哆哆嗦嗦就要说话,被另外两人杀鸡抹脖子似的瞪着,生堵住嘴不让说。

平儿在贾家做事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冷笑着喝道:“趁早别在我面前弄鬼!夫人说了,一个不来便等一个,两个不来,就等一双。你们不怕冻,只管站在院子里等!”

“嘶……嘶……”那人实在挨不过,哈哈手,索性回答,“平姑娘,哈……休怪!都是我们几个不该!哈……那方明今儿早起来闹肚子,这会儿人都软了,瘫在床上,不能来。请我们在夫人面前告个假。”

平儿心里明镜似的,反问:“那刚才点人的时候怎么不吭声呢?”

“这……”那人语塞,旁边两人抢着来找补,“这不是……忘了!咱们院里从来没遇上夫人召见,我、我们都忙忘了……”

平儿早把他们支支吾吾、不情不愿的模样瞧在眼里,想着这三个不识相的,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还想着混过去,“忘了?我看是,不挨冻,就记不起来了!或是,编不出来吧!”

那头去叫方明的侍从颠颠跑来,刚要开口,平儿让他别说,径自带去房内。刚打起帘子,就听后头微微声响,平儿回头扫了一眼,喝骂:“拖上这许多时辰才来,还要派人去请。来了一声不响就往人堆里钻,我看你连府里的规矩都不懂了!”

厨房夏婶子被她一骂,竟也不慌,低眉顺眼过来,跪在台阶上,就要开口回禀。

“慢着。平儿,先带侍从进来。”凤姐搁下茶盏,抽出帕子按按嘴角,吩咐。

“是。”

便生生把夏婶子晾在雪地里。

凤姐五指撑住头,“说吧,怎么回事?”

“是,夫人。”侍从不敢靠近,只跪在门槛外,报来,“小的去方明屋里,看他疼得冒汗,确实病了。只是方明说,不知夫人传唤,同住三人也不曾来告诉他。”

王熙凤和平儿对视一眼,彼此知晓。无非是人多生是非。那三人多半与方明有嫌隙,故意使诈来害他。若是换成粗心人,见谁不来,拖出来打板子,或是训斥一通,也够他受的。

凤姐起身走出屋,平儿顺势把披风拿去给她穿上。那三人见情势不对,忙忙跑来跪下。王熙凤站在台阶上,俯视下面跪着的三个侍从和夏婶子,道:“府里治家最严,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清楚。别打量我刚来,到我面前耍这些不三不四的把戏!司空不管你们暗地里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不表示我不管!既在我院里做事,就要忠心,要省事!”

“来人!”凤姐咬牙切齿,一挥手,“把这三个惹是生非的拉下去,按照本府规定,误事坏事,杖打二十,再撵出府去!”

平儿冷眼旁观,心道,曹府与贾府果然不同。凤姐这话一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求饶,连那三人都颤颤巍巍、面色铁青给王熙凤磕头,道一声:“谢夫人!”

老老实实下去领罚。

凤姐脸色说变就变,恩威并施,蹙起眉,语气缓和,吩咐:“记得叫前院大夫去给方明瞧着,开药治病,拖久了也是误事!”

料理一桩,还有一桩,王熙凤垂眼问:“你又是为什么?”

夏婶子跪在雪里,膝盖冻得生疼,低头道:“夫人恕罪,不是有心晚来。只因炉子上炖着姐儿的燕窝粥,姐儿早起定要吃上一盅的。我见粥熬得差不多,不能离人,走不开。这才迟了,夫人要罚,我也情愿领,并无怨言!”

“哼,你倒一片苦心!”

夏婶子几句话,看似老实认错,实则处处给自己开脱。上来先搬出巧姐儿,细陈自己好心为主,再先发制人领罚。换作旁人,兴许被她糊弄过去,乐得赏个恩典,显得自己大度。

王熙凤何许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心肠,问:“你今早几时起身,可有人证明?”

夏婶子不敢扯谎,“卯时……四刻起的……同屋人可以作证。”

“你平时几时起身?”

“卯、卯时一刻……”夏婶子登时冷汗直冒。

王熙凤继续问:“姐儿什么时辰起身?”

“辰时起身。”

王熙凤语气忽厉,“那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夏婶子不作声,王熙凤冷着脸,一一说来,“你不知道,倒要我来说。现在辰时四刻。你卯时四刻起身。当中一个时辰,你是专负责姐儿的饮食。一碗燕窝粥炖上一个时辰都不好!你炖的是什么粥!还来卖乖!”

夏婶子抹泪,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我知道,你们清楚府里的规矩,比我清楚!多少年捱下来,个个精明!面上看去恭恭敬敬,背地里尽琢磨怎么哄骗主子,钻规矩空子!”王熙凤厉声道,“今天你们听着,你们是曹府的下人,守司空大人定的规矩!也是摽梅院的下人,也要守我的规矩!司空、丁夫人大度,不和你们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由不得你们耍滑!”

“平儿,拉她下去,按规矩,偷懒躲事的,打十下。再掌嘴二十,是我定的规矩,治她哄骗主子!”

合院上下,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出。

王熙凤适时安抚,“你们都是在府里做久的,我初来乍到,很愿意给你们面子。只是司空有令,托我年后理家,为丁夫人分忧。少不得从我院里管教起来!你们做错事,失的是我的面子,我没面子,自然顾不上你们的体面!你们回去,自己琢磨着!再闹出今天这种事,休说我苛待你们!”

“同样,今天的事,我关起门来,就是不想惊扰司空和丁夫人。倘或有一星半点走漏出去,闹得家宅不宁,你们也是知道后果的……”

“是,夫人!”

“都回去做事!”

平儿跟着凤姐进屋,沏上茶给她润喉。不多时,夏婶子受完杖,来门口谢恩。王熙凤着人扶她下去上药,此事便不提。

平儿顾忌王熙凤身子,劝她回屋躺着歇息,别劳神伤身。

王熙凤挡开她的手,闭目养神,轻声道:“不用,我没事!呼……还没完呢。”

平儿纳罕,唤丫鬟秋芒来给凤姐捶腿。不过半个多时辰,外头来人传话,“夫人,丁夫人院里来人,说要请夫人过去说话。”

王熙凤吐出口气,从榻上起来,理理衣衫,叫上平儿,“走吧。”

第四十三章女眷议事众心各异,孟德出征别情相同

丁夫人的院子,青筱院,坐落在后院中央,许是因为她天性喜静,不与人多做些黏黏腻腻的来往。也许是她只抚养着曹昂和曹曼,曹昂去虎豹营后一月难得回来一次,曹曼脾气古怪,与丁夫人不是很亲厚。

静有静的好处。不论她夫君是逃亡山野,还是权倾朝野,她都宠辱不惊。只有一件,她引以为憾,她来世上一遭,与这世间缘分浅薄。空度韶华三十余载,心心念念牵挂的不过就那么几人。

丁夫人派婢女去卞夫人院中请卞夫人来谈事,又让曹昂去探视病中的二弟曹铄。曹丕此番随军,曹昂理当要照应他些。

与丁夫人那儿截然相反的,是卞夫人的院子。卞夫人入府也有十年多。十年间,先后为曹操生下曹丕、曹彰、曹植和曹熊四个孩子。她照顾起孩子来,可谓轻车熟路,不在话下。曹操便又把刘夫人生的次子曹铄交给她教养。

一年四季,卞夫人的凤吟馆中,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啼哭喊闹。不怪都说是司空府里最热闹的地方。

小儿子曹熊才三岁,离不开人。才一个不注意,把尿溺在榻上,满身脏污。丫鬟帮他换洗干净,曹熊又哭闹不止,卞夫人只好抱在怀里不停哄他。

“丁夫人要我过去?”卞夫人拍着儿子的背,竭力安抚,“有说是什么事吗?”

“不曾说。只说是有要事请您过去。”

卞夫人有条不紊,先把曹熊交给丫鬟,再换身干净衣服。才要出门,想起曹铄卧病多日,丁夫人定会问起曹铄病情,便唤来曹铄贴身伺候的丫鬟,细细把他今日的状况问个明白。出门前不忘嘱咐奶母照应好几个孩子。

卞夫人从来行事如此。她与丁夫人有一处相同,遇事不慌,有主见,也是曹操欣赏她二人的原因。

但比起好人家出身的丁夫人,卞夫人没那个运气像她一样自小养得坚忍刚毅。卞夫人娘家是倡家,卖唱跳舞供人取乐,以此为生。她从会说话起就会看人脸色,温柔乖顺,男人见了喜欢,自己也可少惹麻烦。

“见过姐姐。”卞夫人进门先行礼,丁夫人示意她落座,卞夫人接过婢女送来的清茶,谦恭有礼,啜饮几口,才问,“不知姐姐叫我来,有什么事要嘱咐?”

与她半月不见,反而胖了些,真是天生有福的。孩子成群,操心劳碌,不见消瘦,倒是越来越富态,珠圆玉润。

卞夫人一团和气,丁夫人难以启齿,发发狠心,开口:“妹妹听我说,今早夫君散朝回来,托我告诉你一件事。他正月里就要出征,让昂儿一同跟去。”

卞夫人认真听着,点点头,“如今连我也习惯了。大人不是第一次出征在外了。唉……大公子同去,姐姐又要牵挂好些日子。”

“夫君还与我说,丕儿已经十岁,该是历练的年纪,这次也要前往。”

卞夫人闻言,手中一个不稳,茶水溅洒,险些摔了茶盏,捂住心口定定神,眨着眼不好意思地干笑几下,“看我……毛毛躁躁的……”

曹昂第一次上战场时,丁夫人也是这样,更能感同身受,怜惜起卞夫人来。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妹妹,我是过来人,岂有不明白的?总归要经这遭,你下面还有彰儿他们,我真是替你揪心!”

卞夫人能从倡家女变成司空家仅次正妻的妾室,凌驾众女之上,必然有番见地与觉悟。看得很开,温言软语,絮絮道出:“我呀,自打生下丕儿的时候,就想过了。一晃十年,现在都有熊儿了。男孩子终归是不能圈在家里,要出去建功立业的。何况他们是大人的孩子,为大人、为大公子效力,是他们为人子、为人弟当做的!我做母亲的,再不舍得都得咽进肚子里。”

丁夫人不料她这般云淡风轻。她能想通,的确省却自己苦苦相劝。世间母亲能如卞夫人者,能有几人。别看丁夫人与人疏远,牵涉到丈夫、子女身上来,总是一颗心扑在上头。

“你心宽,比我有福气。”丁夫人拍拍她的手,“回去陪陪丕儿吧,我就不多留你了。”

“哦,对了,昂儿和丕儿的行囊物件,夫君交给王夫人去办了,回头我亲自过目,不会有差错的。”

“是吗?”卞夫人念叨,“姐姐过目,我还有什么担心的……”

她二人说得正热切,婢女进来,“禀夫人,王夫人到了。”

“让她进来。”丁夫人见卞夫人欲走,按住她,“商量孩子们的事,你得留下。”

“哎。”卞夫人应声,端坐在椅子上。

就见门帘挑起,寒风带进数片雪花,一华服少妇风风火火进来。乌发凤钗,光彩照人,好比凤凰翱翔星空。柳叶眉,樱桃口,一双笑眼横秋波,玉腮藏春生粉痕。举止不似闺阁女拘束谨慎,风流婀娜,一见而知是个厉害角色。

当日进门时,丁夫人就见过她,卞夫人也去摽梅院拜访过。但这一个多月,曹操大多宿在王熙凤院里,其他夫人也就不便常去搅扰。乍然一见,不由惊为天人。

“两位姐姐都在,真是我的运气了!”凤姐脱去披风,扫扫身上雪珠,给丁、卞二夫人见礼,“不知丁姐姐叫我来我什么话教导?”

丁夫人其实不擅长应付王熙凤这类人,许是因为自己不会开玩笑。说不上讨厌,就是和自己性子不合,她的话、热情,自己怎么回应都觉得局促,“你这话重了。”

丁夫人理理思绪,才又说道:“想必大人已经对你说过,大公子和三公子要随军出征宛城。要你负责行装。”

“是。我都琢磨一天了。”王熙凤见丁夫人示意,斜坐在椅子上,笑答,“我是个没见识的,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刀枪棍棒的,哪里办过这差事?大人真是抬举我了!就是今天姐姐不叫我来,我也要来向姐姐请教的。”

一通话下来,丁夫人又不知从哪句回她,索性挑了最要紧的,直截了当,“你不必谦虚太过。无非是衣物、盔甲,干粮军营里有,但我往常总是给他们随身备些。跟去的人,就是身边伺候惯的老人就好。铜钱之类,其实用不上,但带着还是能以防万一的。”

“我都记下来。”王熙凤默记,见丁夫人有倦色,“回去后我拟张单子出来,给姐姐过目。姐姐说行,我再吩咐人置办来。”

“大人此番着急,须得尽快!”丁夫人凝眸沉思,生怕漏掉一处,“还有,我听过,你往日是豪门大户里头办大事的。在司空府,我还是得多说一句,不可铺张靡费,合用最好。”

王熙凤算是摸出点丁夫人的性情,叫她想起以前在栊翠庵里修行的妙玉来,敛笑,“要姐姐费心了。妹妹年轻,这点事还是懂的。在外行军打仗,就是把金山银山背身上,都赶不上一副硬邦邦的盔甲呢!”

“哈哈……”卞夫人失笑,“说得很是。有劳妹妹,我在这里替大公子还有丕儿先谢过你了。”

“卞姐姐说的哪里话!折煞我了!”

丁夫人面上仍是淡淡的,卞夫人和王熙凤见状刚要告退,不妨这时候进来三五个丫鬟,裙摆翩跹,鱼贯而入,在丁夫人面前排成一排,低头跪下,手里捧着漆盒。

王熙凤还没见过这阵子,有些好奇,卞夫人见了,解释:“想必是外头送年礼来的。大人不过问,全都是姐姐在打理。”

丁夫人点头,丫鬟一一报来是谁送的。丁夫人拾起礼单看看,大多是厚礼,独有一份,漆盒里只送来玉带一件。

就听丫鬟说:“此乃豫州牧刘玄德赠予司空大人的玉带。”

丁夫人拿出来瞧瞧,王熙凤在旁观察。她娘家王家承接海内外生意,奇珍异宝见多了。这小小玉带,成色一般,也就做工精致,还不是宫内手艺,想必是哪个民间巧匠做的。再精致,跟旁边满盒厚礼相比,不免寒酸。

卞夫人随口问:“可是那位汉室宗亲?”

丁夫人“嗯”了一声,把玉带放回盒中,叫婢女妥善收好,待日后回禀曹操。

王熙凤熟知金陵、洛阳、长安各世家大族,还不曾听过刘玄德这么一位皇家宗亲。好在她爽利,也不别扭,顺势问:“我见识鄙陋,还不知有这号人物,姐姐能不能教教我?”

丁夫人浅笑,手里还在整理礼单,回想,“不怪你不知道。豫州牧是去年才到许都受官的。他出身平民,据说是中山靖王后裔,与陛下有亲。讨黄巾时立过功,讨董卓时为大人出过力。大人在家提过,很是欣赏,说他本领不凡,又有两个身手极好的弟弟。去岁被吕布打败,来许都投奔大人。”

王熙凤对朝中政务和天下形势所知不多,听丁夫人介绍,用心记住。丁夫人见她在意,“你才来,不懂没什么。日后多经历些,也就知道了。年后家里大小事还要托付给你,你有为难的,只管问我。”

王熙凤谢过丁夫人,和卞夫人结伴走了一路,又各自回院子里了。

当晚王熙凤就拟出一张单子,叫平儿送去丁夫人处询问意见。丁夫人留下平儿,自己细细查究。

随身的冬衣各十件,其中旧衣七件,再额外裁制三件新的、厚实的冬衣带去御寒。

盔甲、刀剑曹昂手中都是用惯的,不必打制新的。曹丕的盔甲、刀剑须得去许都有名的铁匠铺定制新的。

还准备了干粮,常用的草药,诸如止血药,治水土不服、腹泻的药等等。

丁夫人见单子上还有马匹一项,摇头,觉得不妥,对平儿说:“其他都好,只有马匹这项,我不能同意。昂儿和丕儿都有自己的马,在外出征,还是骑自己的马最好。马鞍、马镫这些,也都不用了。”

平儿欠身,把来时凤姐告诉她的话转达,“我们夫人猜到,夫人您朴素节俭,可能不会同意。叮嘱我好生解释。我们夫人不懂马,但是派人去马厩仔细查问过。大公子的马这几日害病,不是大病。但我们夫人说,战前生病,就是治好,也不适合随大公子去战场,不如另在马厩中挑匹上好的千里马。三公子骑的是大人送他的矮马,好是好,但跑得不快。马厩里又没有合适的马备选,要去市集选匹跑得快的矮马回来。”

丁夫人听她解释,赞赏王熙凤做事想得深且细。她素日简朴不错,但在孩子身上还是不愿俭省太多,欣然答应:“好。让王夫人尽快办好,新马还得调教、习惯几日才行。”

“是。”平儿嫣然一笑,“我们夫人托大人寻到一位会相马的谋士。明日集市一开,就去挑好的买回来,不会耽误二位公子的大事。”

“嗯。跟去的侍从呢?”

平儿答:“就在家中服侍久的人里头,挑身强力壮、忠心可靠的人。”

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把单子还给平儿,“就这么办!你们夫人考虑得很周到,回去帮我说一声,‘多谢’!同她讲,要用银钱的,只管去家里账上支,但事后得把用度和我报备清楚。”

“是。”

事务虽然繁琐,但都是些采买的差事,吩咐人去办来,王熙凤检查,并不费很多事。她估摸着,三五日就能办齐全。

就是挑选随行侍从一事,须得她亲力亲为。毕竟要护送公子们出生入死,既要能照顾好公子们的起居,又要能在危难时刻保护公子。人还不能多,至多一两个也就罢了。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挑,千万不能看走眼。

曹昂得丁夫人训养,不喜排场,多数时间也在虎豹营里操练,身边用着一个服侍多年的侍从。应该不用更换。但王熙凤不能叫人觉得她偏心,大公子的事应付了事,三公子的事处处上心。故而把曹昂的近侍叫来,跪在门外,听她一通嘱托训教。

曹丕的侍从就难选。他前两年起,时不时也去虎豹营习武。但总归是个孩子,比常人家的娃娃成熟能干,终是有限。王熙凤去卞夫人的凤吟馆商量许久,才定下三个人选,还要去掉一个。

“依我看,姐姐不如把这个李峡去了。已经有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周望,何须再带上他?不如把常伺候丕儿的寿儿带着,伺候起居也方便。”王熙凤建议。

卞夫人犹豫不决,“寿儿的身手比起他们不行,又只比丕儿大三岁,怎么能行呢?伺候起居,周望、李峡都可,在外行军,哪里要伺候什么起居,对付过去就好。还是安全为上。”

王熙凤思忖,“李峡来府里没多久,不知他深浅。姐姐,有时候,情势危急,力气大的不如忠心耿耿的好!”

卞夫人默不作声,纠结半天,还是松口,“那,就照妹妹说的安排,让周望和寿儿陪丕儿去。”

曹司空府上,这个可谓过得匆忙,年味寡淡。丁夫人和卞夫人记挂儿子出征,王夫人里外忙碌。曹操几乎日日在军营中处理军务,便是在在家也是召集谋士来商议军政大事。

也就十来天的时日,万事皆备,城外十五万大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出征当日,丁夫人、卞夫人、王熙凤在大门外送他父子三人远行。那头母子情深,这里夫妇相别。

曹操骑在马上,王熙凤站在马下,两人含笑对望。王熙凤偏过头,看看街角曹操的卫队前头,一个朱衣青年骑着白马,样貌俊秀非凡,剑眉星目,风采卓然。

“这是何人?”王熙凤发问。

曹操看去,“哦,他是我新请来的军师,颍川郭奉孝,现任军师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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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之鸣

风雪夜归人

一个人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