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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两种人,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自然不必多说,流血流汗的拼杀一场,坐了太久侯位,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房相如,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房相如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房相如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房相如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房相如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宰相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阳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房相,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阳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宰相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房相不利。”
宰相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宰相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宰相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房相请教,下属如何回复御史?”
宰相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复?君竟不懂其中利害?”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主簿目瞪口呆,宰相却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惊讶。但请君细想,文书中提及迁陵隐太子之事,虽是几句嘲讽,但圣人看来,断断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见那几位联名提及为逆臣隐太子迁陵的笔迹,那敢问君,谏言的那几位御史,还能活过千秋节吗?”
虽是毁尽御史谏言,可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们,宰相真不愧是宰相。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离散殿的时间还差点,众人也少了几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动活动脖颈,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准点回家。
方才还忙得抬不起头的众臣总算得了闲,慢慢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帮派身边,一边啜起煎茶,一边长吁短叹起家长里短来。
“张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说着,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飞色舞道,“五十五还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这小儿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约莫双十年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说着,引得旁边几个凑热闹的文臣低声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个月的千秋节了,大华上下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临,叫这些朝臣也有点飘飘然,嘴里也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只听人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个小妻,不过,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宰相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着书,一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管他们。
这话题瞬间在中书省传开,只听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大笑,还有人连连称\'妙哉!\'。房相如不必再细听也知道,定是这帮人偷着说起荤话来。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声最大的那位,正是那个爱躲在帐幔后头偷睡觉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懒些,可但逢这种事情,他总是一马当先。
宰相忍不住摇头翻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起书来。
忽然有人笑道,“年纪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亏他心大,竟真觉得\'宝刀不老\'。”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书袋,摇头晃脑地接话道,“这叫,金屋藏娇,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扯!分明是\'廉颇老矣,一支红杏出墙来\'!”
顿时中书省内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沉浸在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宰相给忘了。
宰相是个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话,总要先看看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点边,他也能自我反省起来。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红一阵白一阵,仿佛他们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红杏小妻,是屋里的李漱鸢似的。
他握着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简直羞恼不已,可又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哗啦——一声合上书简,往桌上一放。
“诸君好兴致啊!”
房相如忽然拂袖起身,脸上是半嘲讽半无奈。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房相——”
宰相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宰相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房相如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房相如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李漱鸢,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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