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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擒了阿史那思力,各突厥散部没了主心骨,想来也会归顺不少,从此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房相如走得匆匆,离开南山后,转日与明威将军碰了面,后日整顿一番后,于夜里率一千精骑出发,北上阴山,直往边关去了。

此战并非是什么大的兵革之祸,而是乘胜追击,颇有些以战止战的意味,又因为是秘密突击,不可过分张扬,因此宰相临行前,没有什么帝王相送、群臣祭酒之类的场面。

漱鸢本来想站在城北上送送他的,可被房相如拒绝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他当时点了点她的鼻尖,淡淡笑道,“这种离别的时候,最不宜相送。让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回去,我不忍心呐。”

她满腔落寞着,说也是,想了一会儿,转手拿起一把小刀,将一缕青丝割下,打成一束用红线系好,将它装在一个锦袋里,交给他,“那我不去了,这个,你贴身带着它,长路漫漫......也好记得我时时都记挂你。”

他郑重地接过来说好,放入怀中,“我夜宿不眠的时候,拿出来瞧瞧。”

城北,浩浩荡荡的快马一路北去,火把的光点在茫茫黑夜中快速地移动着,自重玄门而出,往那更浓重之处行去。站在城墙之上望着,仿佛那黑暗将人吞噬了似的。

漱鸢难得起的这么早,裹着毛氅在城墙头探着半个身子巴望着,咕哝黑的天,连影子都瞧不见,眼见那队伍一溜烟的没了,只剩黯然叹息。

冬鹃挑着宫灯,喋喋不休地劝了又劝,“公主,咱们回吧,天寒地冻的,上次您那急症的病根犯了可就不好了。而且房相不是说了,此行能打胜仗。”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天上星子寥落,百无聊赖地黏在上头,漱鸢抬着脑袋看,不禁皱了眉头,一口白色的哈气淡淡飘了出来,“边关冷月啊......狼烟牧笛的地方,能不担心吗?”她将那手中的玉香囊抚了又抚,失望地喃喃道,“若都是梦就好了,明日一早醒来,我还在弘文馆能见到他......如果那般,我早起两个时辰都愿意......”

转眼就快冬至了。长安的冬天极冷,雪满长街,日子也是漫长。城外的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有人家已经开始趁着这个时候去开凿冰块,为来年入夏的时候做些准备。毕竟是年末了,大华的人一向洒脱又爱热闹,那些悲情的事情渐渐淡忘在脑后,一心盼望起元日的到来。

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这天的祭祀是重中之重。皇帝即便才好不久,也坚持一定要亲自前往长安南郊的圜丘祭天。

“听说圣人特许贤妃娘娘跟着去了,皇后娘娘身子骨差,畏寒的紧,如今贤妃娘娘常伴圣人左右,会不会......”冬鹃一面戳着木炭,想把火弄得旺一些,一面和漱鸢有的没的说话。

漱鸢正提着笔要写九九消寒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个笔划,一天一笔,八十一天写完后,春天就来了,他也能回来了。

“这些话可别乱说。”漱鸢捏着笔直皱眉,揽袖轻轻点墨,郑重其事地填了一笔点,“皇帝想带谁去,自是有圣意的,猜得过多,对你可没好处。”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九兄愈来愈信赖英娘了,相反,与国公家多有关联的皇后却遭了漠视,仔细想想,皇帝也开始防范起国公了。如今英娘依旧常伴九兄,听说她还是偶尔给他念奏牍,代他提笔写批示,这般耳濡目染下去,往后会如何,还真的不好猜测。

冬至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里,朝臣官吏皆不用早朝,也不必处理政务,都回去放假去了。整个大明宫里除了禁中还有人气,中朝和外朝都是空荡荡的,忙了一整年,到了这个时候,官员也松懈下来,只想回家所缩在暖炉边,和友人家人饮酒唠嗑。

一年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多。

新帝登基,国公禁闭。其中被连坐的人抓的抓,贬的贬。漱鸢过了几日才听说侯府被抄家了,上下亲族百人,尽数被抓。那些在京中经营的乐坊也被关停,乐伎舞伎全部遣散。

崔侍中暂替了房相如的位置,直接上呈圣意,下达百官。尚书省得了圣人的令,派人一同前去进行搜查,发现侯将军果然有反意,更搜出他与相关官员的秘密信件数封——这只是还未来得及销毁的。

侯将军是随先帝开朝的老臣了,也封了国公,锦衣玉食。如果先帝知道了这近臣今日此举,又该是怎样的失望?侯府中人最后还是没熬的过年关,侯将军被处死,其他人等,男为奴女为婢,纷纷流放至荒蛮之地。

一朝官宦人家,终究落败。

“倒是干脆......”漱鸢靠在斜榻上看着冬鹃和内侍给她烤栗子,听了这些事之后,难得地赞许了一下皇帝,“这才有些帝王之气。父亲曾说过,九兄有时候太过文儒......”

“咱家听说,是贤妃娘娘劝圣人果断下令的呢......”内侍垂首摆剥着栗子,闲话似的回了一句。

漱鸢有些惊讶,若这是真的,那如今的英娘可真是变了太多。她现在对于朝中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打听,最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听着,权当解闷。

这宫里对于她来说已经像个是非之地,她已经无心再继续留在这,看前朝后宫那些没完没了的角逐。大明宫有吃人的猛兽,这话的确不假,而权力就是摆在口前的诱饵,已经引了太多人不顾一切地扑拥而上,断送了性命。

她不想和它沾染太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房相如回来接她出宫,离开这里,去过朝朝暮暮的日子。又或者,她经历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不争气地只想从此被他护在怀里。

这种软弱是不常有的,更体现在她日渐减少的饭量上,过了几天,就连月事都推迟了。冬鹃下了一跳,压着嗓子问公主,要不然先请尚医局的老宫人悄悄看看。

漱鸢有些心慌了,可仔细体会一下,倒也没有想吐的感觉。本来之前的事情就惊动了朝野上下,如果这时候再出了这种意外,恐怕又要引起议论。

她扬了扬手,叫冬鹃先去叫人,“一定要谨慎些。”

过了半柱香后,老宫人随着冬鹃进了宣徽殿,先是仔细问了公主些情况,随后搭上了脉,歪着脑袋摸了又摸,片刻后,道,“公主无碍。只是进来睡得晚,起得早,血气有些亏损,这才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月事推迟。”

漱鸢一听,这才松了口气,又听了会儿老宫人的嘱咐后,挥手遣冬鹃跟着老宫人去抓些补血气的药。

索性是没什么事的,她自己也放心下来。想想也是好笑,房相如走之前,她很有勇气的说要留后才行,被他果断阻止下来。如今这时候赶上一场“惊慌”,这才发现孩子这种事情真不是那么容易。眼下他不在身边,叫她一个人面对,真的有些难。

还好,他比她更冷静理智。

漱鸢慵慵地倚在那,心里盘算着日子。这才过了十五日,已经这么难熬了,想想后面还有那么多日子需要她等待,真是快要望穿秋水了。

她一个人在宣徽殿里呆着,也不愿意出去和旁人玩。她和宰相私下在一起这事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其中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感慨,也有嗤之以鼻的。

城阳和晋康两位姐姐偶尔回宫看看,她也不想去见。见了的话,免不了有要一番打探,她和房相如的事情,她不太想和旁人说。理解的人自然会懂,不理解的人,怎样说都是无用的。

所以这个冬天她是大明宫里最无聊的那个,在宣徽殿里独自看书写字,偶尔弹弹箜篌,偶尔坐在榻上发呆。

这一日漱鸢正翻看一卷关于突厥图志的书简,看得直皱眉,外族蛮人的有些习俗真是叫她接受不得,也不知如此野蛮的人,在战场上又该是怎样的,房相如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公主一个人总在屋子闷着,也不出去走走吗?”

漱鸢闻声抬头,见英娘徐徐走来,她浅笑地行礼,待到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托着后腰,漱鸢目光看下去,见她肚子已经隆起不少,看来宫里要添新丁了。

“皇嫂身子不便,冬日天冷,来这里走动什么?”漱鸢起身扶上她,叫人拿软垫过来给她靠在凭几上,一面安顿她,一面道,“小心些。”

英娘谢过后望向漱鸢,颇为惊讶,“你清瘦了不少......”

漱鸢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没有胃口,吃的少些了。”

英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估计看了这个,你就能多吃些了。”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兵部那边送过来一封军报,房相说,队伍一路急行,再有十日即将出关,与方将军接应。”

漱鸢啪——的一声立即放下茶碗,接过那张纸一看,不由得眼睛里裹上了泪花,她摸了摸上头的字迹,颤声喃喃道,“的确是他的字......”

她看得仔细,巴不得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见他写字时候的模样,轻时提笔,重时果决,他是不是在皱眉,还是想到了她?

读了一遍又一遍,漱鸢把信贴在胸前停了一会儿,只觉得多日来没了魂儿似的日子总算有点着落感和盼头。

英娘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笑,安慰道,“有情人离别最是难,你也别太伤心了。兵贵神速,何况房相也说要速战速决,这场战事是了结,而不是开端,公主该高兴才是!”

漱鸢抿唇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心里一震,怔怔看向英娘,道,“兵部的军报......你是如何拿过来的?”

英娘先是变了下脸色,随后温婉低头,“你也知道的。自上次遇刺后,皇帝落下了病根,需要静养很久,更是辛苦不得。我不想他太耗费心神,一些简单的事情便替他去做了。这军报我已经给他念完,你九兄也放了些心,喝了茶躺下歇息后,我赶紧拿过来给你看,想让你也高兴一下。”

漱鸢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多谢你,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次幼蓉的事情......虽说九兄受了伤,可我知道,多是他对不起你些。”

她不知道怎么劝英娘,虽说九兄是九五至尊,女人多也是早晚的事,可他和英娘到底是年少夫妻,那阵子因为幼蓉,估计对英娘冷落不少,叫她吃了些苦果子,也吞了不少委屈。

如今幼蓉死了,也算尘埃落定,九兄又开始信任英娘些,漱鸢无奈地摇了摇头,“九兄真是......”

英娘倒是比她想得开,笑道,“无妨的。其实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漱鸢很惊讶,问英娘怎么能做到对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呢?

英娘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然淡了下来,“从前,我只想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像平凡人家那般。可是后来入了宫,我才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他是帝王,可帝王的宠爱,有时候根本一文不值......他昨日可以对你好,可明日又可以因为旁人冷落你......”

“直到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在大殿上看着满朝文武的时候,才发现,在宫里,唯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英娘目光中有些沉沉之色,是漱鸢从前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作为宫里人的可悲之处了,生活的久了,总会身不由己地沾染上这些斗争。就连曾经那么温顺懦弱的英娘,也可以变得像今日这般。

漱鸢静静望着她的脸,没有什么劝慰和阻止,只是牵了下嘴角,道,“我明白......只是,”她按了按英娘的手,嘱咐似的低声道,“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才是。”

漱鸢其实知道的更多,英娘的野心,并不会止于此步。或许,往后的日子里,她还要靠英娘更多些,而不是九兄。

英娘又想起来了一些事,轻轻皱眉看向漱鸢,试探道,“公主可认识罪臣之女侯婉卢?”

漱鸢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认识,“故人了。”她简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说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送来的。原来是那四娘子侯婉卢辗转托人送过来的,说是,想请陛下开恩,饶了宋洵一命。”

漱鸢想起从前的旧事,抬眸问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门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处死的。”英娘说到这,顿了顿,叹息道,“只是我听闻,他如今在牢中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怕是疯癫了......”

漱鸢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横,说的话毫不含糊,“不必管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说是,“其实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毕竟,宋洵是房相当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将军唯一的后人了,如果房相回来,宋洵已死,不知他会感受几何......”

漱鸢心里顿了顿,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到宰相,她便犹豫几分。他在前头作战,她在后头却不能及时问问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房相如回来,会不会心有难过?

虽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毕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着好友的情谊,大概会悔恨半生吧......

“这......”漱鸢迟疑起来,她不希望房相如后半辈子心中有个结,可是放过宋洵,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探身问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实,那四娘子没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说,也将他流放,保他一条性命。”她轻轻呵笑一声,“这四娘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就连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当真痴儿啊。”漱鸢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道造孽,这场因为洛阳之变生起的所有祸事和杀戮,也该了结了。若是没有宋将军之死,若是没有幼蓉将当年之事告诉了他又在旁鼓动,恐怕宋洵也会安稳的继续他的生活。

“其实,宋洵那般疯癫的活着,已经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了......”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总会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弃。她其实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却想换个活法了。

漱鸢不喜欢这些太过悲情的事情,皱眉挥了挥手,道,“罢了。他们想做一对苦命鸳鸯,那便成全他们。流放之地山高水远,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难说。这半载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说好,“那我就将此事与陛下说之了,想来陛下仁慈,亦会应准。”

“好。”

英娘临走前,忽然转身问了一句,“那四娘子说与你认识,是你的旧友。他们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漱鸢听罢,哧哧一笑,摇着头说不了,抬目道,“其实,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汤中有一红色的牡丹残屑,在碗中脆弱地飘着,她凝视许久,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婉卢脖颈后的那颗红痣,是同情,是解恨,还是唏嘘?漱鸢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每一次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虽然从不后悔,可总是有一层淡淡的惆怅笼罩着,像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连绵,重云轻烟......然后,她终于仰头将茶饮下,一切伤痛的记忆全部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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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着熬着,就到了腊月中旬,长安城漫天飘雪,又是一年凛冬。

漱鸢站在城墙上北望,冬鹃撑着伞陪着,没一会儿握着伞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劝道,“公主,别看了......房相要来年春天才回来呢......”

“万一提前呢?”她自言自语,眼睛却依旧望着城外的远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样了,算起来,也许已经开始准备突击了。漱鸢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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