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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前世沈放死后)

帝王发丧,满城素缟。

白雪纷纷如絮飘扬,雪满玉阶道,长歌哀声。

皇后娘娘捧着牌位,从路尽头那一扇朱红的大门中走出,风吹单薄的衣裙如皱翩飞,她眼睫挂泪,结冰成珠,在寂寥大雪中行走,目光空洞,像透过茫茫飞雪,看到了别的什么。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立在玉阶两侧,悲痛不已,目光落到路中央那一道女子瘦弱的背影身上。

看她与身侧跟着六岁的小皇子,一步一步往最高的玉阶上走去。

阶梯潮湿,滴水成冰,小皇子年纪小,走几步就要跌倒一次,膝盖重重撞在地上,看得人心揪起。

没人敢出声,没有人上前给他们母子撑一把伞,没有人敢扶小皇子一把,这通往高坛的道路,只有他们能走。

沈琅一只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裙,一边小心翼翼迈出步子,他身上的丧服繁复,超出了他的身量,一点也不合身,尾摆长长拖到地上。

才走几步,脚下又打滑,向前摔去。

母后停下来,转动空洞的眸子,冷冰冰的目光俯视着他。

沈琅不敢让姜千澄久等,拍拍冻得红扑扑的小手,朝姜千澄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继续拾级而上。

年轻的小皇子,哪里懂失去父皇意味着什么?

他与沈放从未亲近过,只知道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再也没有名义上的父亲罢了。

高坛之上,住持诵经做法事,替皇帝超度。

姜千澄手冻得发僵,将牌位颤颤地递过去,交到住持手上,一阵风过,四边高悬纵横错杂的白皤,迎风高高扬起。

众人仰头去看。

姜千澄眸光低垂,想起从前清明给母亲祭祀,每每都能遇上起风,父亲告诉她,这是死去之人,听到人世间的家人祭拜,给家人的回应。

冷风萧萧,鼓入衣袍。

姜千澄眸光淬着寒意,对住持道:“开始吧。”

这祭祀的大典,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可住持偏偏不为所动,像没听见姜千澄的话,阖上双目,拨动佛珠,势必要等这阵长风止住。

雾凇沆砀,天山一色,远近皆茫茫。

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庄重肃穆的高坛,盎然的春色染上每一个人的衣角,她在这里,受封成为了大周的皇后。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闪过她与沈放并肩立于花树下的场景。

当年,春色烂漫满枝头,如今却是厚厚大雪压肩头,染白鬓发,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受悲伤的情绪感染,人群里发出一道又一道呜咽哭声。

姜千澄也落了泪,两行冰珠滑下面颊。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颤,却还要替她死去的夫君,装模作样落下几滴泪。

天色阴冷,皇宫沉入皑皑雪色里,她一颗心也慢慢滑入无边的冷寂之中。

与沈放的一场纠葛孽缘,耗尽了她所有心力,也夺去了她再去爱人的能力,除了琅儿,她再也无法对别人敞开心扉,她将自己的心锁入了这冰雪铸成囚笼。

不过这都不重要,外人眼中,只看到皇后娘娘悲伤欲绝,弱不胜衣,以泪洗面,沉湎在巨大的悲痛中,这就够了。

她必须要把所有的戏做足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舍不得陛下离去。

让他们知道,她是爱他的。

长风停下,白皤不再翻动,住持拨动火红的佛珠,叹道:“开始吧。”

景升九年冬日,武帝崩逝,皇后娘娘在祭典上凄声痛哭,哀哀欲绝,倒在一片皑皑白雪中。

雪满群山,霜满枝头。

**

巨大的楠木棺柩摆放在大殿中央,皇帝驾崩,头七之日,宗室中贵女前来皇宫哭灵。

从白天到夜晚,哭声不断,大殿中一片死气沉沉。

夜过子时,滴漏声悠悠,她们嗓子哭哑了,再难发出一句呜咽。

丝丝寒气从窗楞渗入,侵略了这里每一个角落,炭盆燃烧出虚弱的光芒,许久,是皇后娘娘一句:“你们先回去吧。”解救了那些跪得膝盖发麻的宗室女。

众人踯躅片刻,朝皇后娘娘道别,脚步声踩在砖地上,鱼贯而出,方才还跪了一片人的大殿,顷刻变得空荡无比。

听不到身后动静,姜千澄垂下目光,手轻轻抚摸着倒在怀中睡去的琅儿,小皇子跪了一天,累得虚脱,力气耗尽,沉沉睡过去。

她望着儿子白净的脸蛋,因这几日守灵,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她眼眶微热,将儿子搂紧,喊小太监来。

荣福问:“娘娘有何吩咐?”

姜千澄道:“带小皇子下去吧,用热水给他沐浴一番,再在屋子里烧上地龙,别冷着他。”

荣福应诺。

他面容沧桑了许多,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他将衣袍解下,裹住小皇子,准备走时,问:“娘娘您呢?”

姜千澄没说什么,一只手搭在棺柩盖子上,冰冷的触感传来,道:“我再陪陛下一会。”

荣福抱着小皇子往外走,跨过门槛时,朝内望了一眼。

十二灯架上全都点上烛火,摇曳通明,却照不亮偌大的殿堂,浓重的阴影摇摇晃晃,如恶鬼攀爬,缠上姜千澄的裙角,一点点将她吞噬。

她素衣雪服,静静跪在蒲团上。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墨发如绸缎般滑落。

荣福轻轻叹一口气......

地上那么冷,姜千澄素来体寒,再跪下去,只怕身体冻出毛病。

他知晓姜千澄必定不舍沈放离去,但上穷碧落下黄泉,人一旦去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荣福目光沉顿,没有出声打扰姜千澄,抱着小殿下出门,让宫人进去,给娘娘多添几个炭盆。

寒风肆虐,如暴躁的猛兽拍打窗楞,扑扑作响。

窗门都阖上了,声音却没小下去半分。

姜千澄哭得眼睛红肿,额头无力地靠在棺柩边沿,前几日她受了冷风,只觉得四肢无力,喉咙难受极看,像染上了风寒。

迷迷糊糊中,她开始自言自语,竟对着棺柩说起话来。

等反应过来,不由一愣。

此情此景,好似回到幼时,夜里漆黑,她害怕极了,睡不着,跑去灵堂母亲牌位前,抱着小小的膝盖,和牌位说话。

有母亲的牌位在,她就不怕。

如今她面对同样漆黑的宫殿,死寂一般的紫禁城,沈放不在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臣子,如用蛰伏在暗处的猛兽,随时可能准备扑出来,将姜千澄和琅儿咬杀。

她实在害怕,但她并不后悔。

若不杀了沈放,早晚他会下旨拉她一起陪葬,去母留子,永绝后患。

所以她兵行险招,放手一搏,提前对他出手。

可恨的是,这个男人明明没有爱过她,她却在与他的纠缠中,一次次差点沦陷。

姜千澄自嘲一笑,将身子依偎在棺柩上,借冰凉的温度缓解身上的燥热。

窗外大雪簌簌,无声落地。

大殿空无一人,谢昭推开门入内。

往里走,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一道纤瘦背影才慢慢显现出来。

姜千澄听到脚步声,慢慢转头,她一张脸白到透明,皓齿内鲜,眼尾殷红,一道哭肿的痕迹,星泪点点,如海棠泣露,牡丹吐悲,一种哀艳到极致的脆弱美感。

仿佛下一瞬,就要枯萎凋零。

见到他来,她泣不成声,一声柔弱浸水的哭腔如从唇瓣溢出。

谢昭脱下狐毛披风,罩在他身上,宽大的毛领拢住她尖尖的下巴,姜千澄盯着他,泪如雨下,钻入他怀中。

谢昭替她系好绳子,耳畔萦绕着她孱弱的泣声,指节微曲,指腹替她拭去眼角的细泪。

一声“沈放”从怀中人口中发出,瞬间激醒了谢昭。

姜千澄泪眼朦胧,伸手握住他的手臂,道:“我好想你啊,我好难受,头疼不得了,身子也疼,快要撑不下去了。”

颗颗珠泪断线落在地上,声声泣血如杜鹃哀鸣。

“我怎么才能再见你一面,是不是......只能我下去找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下恢复清醒,盯着谢昭,泪珠滑下眼睫,背抵上棺柩,双手抵住眼睛。

原来是她发热烧糊涂了,竟然出现幻觉,将眼前人认成了谢昭。

等擦干泪,眼里已恢复清明,好半天,她嘴角才扯起一丝惨淡的笑容。

谢昭悬在半空中的手,落在她脊背上,抚了抚,借宽厚的掌心的温度以作安慰。

姜千澄慢慢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绒毛传来温暖,她轻轻一笑:“无事,我们走吧。”

言下之意,就是不待在这里继续守灵了。

谢昭温和一笑,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踏出宫殿,姜千澄走在前头,谢昭随君臣之礼,落后一丈距离,两道身影融入雨雪之中。

殿内,烛架上最后一盏摇曳的灯烛,也随风熄灭,永远堕入了黑暗之中。

**

春三月,草长莺飞,杨柳莺啼。

年仅六岁的太子沈琅即位,定年号为“宣嘉”,太后姜千澄垂帘听政,辅佐在侧,太子太师谢昭,入内阁为首辅,执掌内阁。

朝堂之上,臣心安稳,朝堂之外,风调雨顺。

此为先帝留下来的盛世,六年前的一场大仗,拓宽了疆土,国家修养生机,焕发出新生。

然而这所有人眼中蒸蒸日上的盛世,内里却脆弱不堪——

幼帝沈琅,身子骨实在孱弱,娘胎中带出来的怪病,缠绕在身,无法根治,即便太后广寻天下神医,也无济于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幼帝缠绵病榻,到后来,身子差到连上朝那一段短的路程,都无法支撑走完了。

朝中老臣上书,劝太后娘娘早做打算,若......若幼帝久病难医,不幸崩逝,为防止朝堂动乱,应从宗室中选取出色的宗室子,过继到膝下,立为储君。

那是群臣第一次见到太后娘娘发怒,她站在宝座前,耀目的珠翠折射出冰冷的光,缀,一遍遍居高临下地质问:“凭什么?”

“我拼死给我儿子挣来的皇位,凭什么转手给别人?凭什么?”

若将皇位拱手转让,她还能好好活着吗?她要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在成为太后之前,她首先想当一个活着的人。

从前这帮老臣为保国家社稷,想要取出她腹中的孩子,再将她除去,如今还想利用她,给大周未来铺路?

凭什么?

她从珠帘下走出,不再垂帘听政,而是堂皇之地坐在宝座上,替幼帝处理朝政。

一举激起千层浪,群臣心中激愤,双目瞪圆,却也只能压下怒气,低下头忍着。

她有谢家,背靠着江南半壁势力;她有沈放留下来的兵权,那帮军中汉子,怎能容忍朝臣欺负他们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再有沈放亲手提拔的亲信臣子,全都站在她身后给她撑腰。

一开始群臣抵触,激烈反抗,可随着日子流逝,姜千澄的究坐稳了那个位子,年轻的太后,从幕后走到堂前,成了女皇,高高在上,凤冠浓妆,眼尾凌冽。

她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抵着额穴,冷冰冰地发布命令,身上流露出的气场,与先帝在时一模一样,让人心生畏惧,低下头颅。

可人前冷艳独断的女皇,回到后宫,又变回了那个柔弱的女子。

她坐在榻边,眼眶发红,看太医给小儿子施针。

琅儿伸出小小的手,反握住她的手心,揉了揉,露出微笑道:“母后,你别怕,儿臣会很快好的,不会和父皇一样因伤病早早去世。”

他在忍着剧痛,身子都在抽搐,却还是朝母亲扬起笑容。

姜千澄侧身抱住儿子,将头靠在他发上,柔声道:“你会好起来的,母亲已经找到民间的名医了,就在赶来的路上,你再等等。”

琅儿乖巧地道“好”,在她怀中睡去。

无边春色探入殿中,绿树葱郁,生机勃勃,姜千澄窝在阴影里,出声地望着窗外那一株芙蓉花。

影影绰绰的欢声笑语与廊下摇晃的风铃声,透过纸糊的窗户传进来,是殿外的小宫女们在嬉笑打闹,声音缥缈好似从云端传来。

姜千澄目光从春色移到窗边镜子上,菱镜映照出一张哀艳的面容,雪肌红唇,玉骨清彻,她无疑是美的,民间画本上费尽心思地用各类辞藻夸赞她。

她二十四岁了,容颜比十七八岁时更盛,如芙蓉花完完全全绽放开,可花开到荼靡,之后便是枯萎零落成泥。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握紧了沈琅的小手,出神地盯着镜中巧笑的女子。

那样风姿灼灼,艳光夺目,可又是那样的陌生,冰冷。

一根雪白的细发,掺杂在逶迤的云鬓之中,无比的刺眼,姜千澄眼睫一颤,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扯,针一般细微的疼痛。

她随手一扬,白发在空中慢慢坠落,被融金般的阳光照成金黄色。

原来她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了白发。

**

宣嘉初年冬末,幼帝即位,春初,幼帝病重,太后临朝即位,自封为“圣后”,把持朝堂。

八月盛夏,圣后诞下一女,封号为柔嘉。

此女为先帝的遗腹女。

先帝去世时,圣后娘娘已怀胎两月,一直瞒着众人,用绷带束腰,直到身怀六甲,腹部显怀,彻底隐瞒不下去了,才宣告天下。

论起来,姜千澄也弄不清楚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只依稀记得有一夜,沈放下了宫宴,到坤宁宫与她说话。

他身上有清淡的酒气,眼角微红沾泪,求她别赶再他走,与他说说话,当时他抱着她腰,卑微地求她,让她想起了从前有一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求他。

她心软了,手搭上他玉冠,同意让他留宿一夜。

可他太渴求她的温柔缱绻,她也贪恋他的怀抱,二人如鱼遇水,干柴.烈火,一晌贪欢。

事后清醒,谁也没说什么。

姜千澄卷起被子,留给他一个背影,沈放坐在榻边,沉吟许久,想说什么,最后一言不发,穿衣服走人。

她与他早就习惯了冷战。

那年他从战场上回来,她便一点一点开始疏远他,忍住不去靠近他,对他忽冷忽热,到最后真如陌生人一般。

如今一夜荒唐,姜千澄闭了闭眼,只当这是最后一次。

未料就是这一次,给她又送来了一个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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