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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一大早,皇城就热闹了起来。
西羌人的作息跟其他的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并没有早起的习惯,但他们今日起的这样早,是因为这个日子比较特殊。
今天是久违的,祭神的日子。
前几日那意图叛乱的外族人被祭司大人以无上伟力所降服,为了惩罚此人的不敬,也为了震慑四方胆敢心生谋逆之人,今日将在九步崖上举行祭神仪式,将这个外族的罪人交给蛇神,让蛇神来清洗他的罪恶。
与上回临时起意的祭典不同,这一回的祭神仪式准备的时间相当充足,早在三日前就定了下来,皇城内也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祭神之事不可轻视,这比什么工作课业都重要,所以,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早早的就起了,收拾好后,便成群结队的来到了祭典将要进行的地方——九步崖。
他们并没有靠的太近,因为九步崖周围都有士兵看守着,无关者不得擅入。
而观赏这场仪式的人,除了西羌人以外,还有其他的观众。
在辰时左右,九步崖下又来了另一批人,西羌人生活富裕,即便是平民,也穿着舒适的布衣。但这群刚来的人却不同,他们穿的是最劣质的麻布,而且衣不蔽体,身上也远远的就能闻到脏污的恶臭。
离的最近的西羌人不由捂着鼻子,厌恶的退后了几步。
这些人都是外族的奴隶,祭神这样伟大的日子,奴隶们也没有做工,而是被集体带来了这里,瞻仰蛇神大人的神威。
他们被士兵看押着,排成长长的队列,缓慢的行进,从高处俯瞰,这队列像是蜿蜒的蛇躯,而这蛇躯还在不断的扭动。
城中那二十米高的石柱上,石刻的巨蛇缠绕其上,一向阴冷的蛇眸在今日,竟显出了些许喜悦。
他俯瞰着脚下的臣民,等待着他们献上祭品。
终于,在巳时一刻的时候,这场仪式的举行者出现了。
鬼面祭司还是戴着那万年如一日的鬼面,只是他今日换了全新的衣袍,那是繁华的礼服,长长的袍角拖在地上。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缓步走上了高台。鬼面后的眼睛俯瞰下方,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今日是前所未有的盛典,整个皇城的人都聚集于此,聚集于九步崖周围,无论身份,无论贵贱。
无烬视界内所有的灵魂也都在这里,这是剧目的终章,他们共同来旁观落幕的那一刻。
黑色的影子全数到齐了,终于,祭神仪式真正的主角也上场了。
封烨被士兵押送着,一步一步,走上了九步崖边的高台。
那贯穿肩胛骨的铁钩从他身前穿过,身后则连着长长的锁链,锁链坠在身后,在走动时发出碰撞的声响。
他在九步崖不远处站定,现在还不到仪式开始的时候。
士兵矗立在他两侧,鬼面祭司看了一眼后,便开始着手准备仪式的前置工序,他用水洗净自己的双手,又用烟火熏过自己的袖袍,再佩戴上祭祀用的玉器...等等等等。
一道道工序,累赘又繁重。
但他还是不紧不慢的做着,其余人也都耐心的等待着。
蛇神的威严不容亵渎,自然是每一道工序都不容有错漏的。
但这些其余人,并不包括郝沉,他跟人群一起站在九步崖下,焦躁的仰望着上方的封烨。
即便无法靠近,无法触摸,郝沉却也一直待在封烨最近的地方,但这回他却没有,不是他不想,而是...
郝沉扭头看向那魔物的方向,他的理智因为愤怒,也因为对眼下境况无所奈何的无力而濒临崩溃。
对于封烨所遭遇的种种,他什么都做不了,眼下更是连靠近都不行了,那魔物的力量形成屏障,让他只能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封烨。
郝沉知道自己的失态,也知道这魔物一向以让自己气急败坏为乐,但他这回看过去时,却意外的发现,对方那一直带着欠揍笑意的脸上,此刻竟然没有任何的笑容,就连唇边那若有似无的微笑,也不见了踪影。
他同样仰望着上方,目光悠远,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郝沉一怔,他不明白这魔物怎么会是这么副表情。
明明一切都如他所愿了,明明封烨的魂魄已经从里到外的被无烬视界的怨憎所侵染了,魔龙成型,这个灵魂再也不可能摆脱那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黑暗了。
甚至,封烨那最后一点微弱的魂火,都在那个雨夜,熄灭了。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强大,他的自我还未完全被吞噬,却也保留不了多久了,大概就在今天,被推下九步崖后。
事已至此,这魔物得意的大笑也好,似笑非笑的看他们的笑话也好,郝沉都不意外,但却绝不该是眼前这样的,半点笑意也无。
“你觉得一切都如我所愿了,我应该很开心吗?”男人突然道。
他依然看着上方,并没有看郝沉。但他好似知道郝沉的神情变化,进而猜到了郝沉的内心想法。
“难道不是吗?”郝沉反问道。
男人终于移开眸子,看了郝沉一眼,他给了一个郝沉意料不到的答案:“不是。”
他这个否定毫无可信度,毕竟他所作所为的种种,都是导致今日局面的成因,他想吞噬封烨灵魂的野心已经无可掩藏,无可抵赖。
男人也并没有抵赖,他坦然承认了:“我确实想吞噬他的灵魂。”
那你还有脸说不是?郝沉刚要反唇相讥。
男人就自顾自道:“可我又不想就这样吞噬他。”
郝沉再次怔住了,因为男人这短短几句话,却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想或不想他都说了一遍,简直是自相矛盾。
但细细思索一遍,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回答。
他当然想吞噬封烨的灵魂,因为封烨是他千万年来唯一栽过的一次跟头,谁不想一雪前耻呢?
况且吞噬一位天神的魂魄,让其变成自己的傀儡,乃至玩具,没有比这更令一只魔物兴奋的事了。
但他却又不想,因为那样就太无聊了。来到无烬视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结局,被无烬视界内庞大的怨憎所同化,千万年,从无例外。
好不容易出了个封烨,让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终于多了些许不同的趣味,他并不希望这个趣味就此终结。
但终结与否,或者说这个结局真正的走向,其实并不是由他来决定的。
哪怕他设置好了一切,也做好了一切铺垫,可就是有人曾经跳出了他精心设计出的结局。
男人的目光再次上移,看着封烨。
“咚”一声,响彻整座皇城的鼓声响起。
祭神仪式正式开始。
郝沉也移回了视线,他不再与那魔物废话,抬头紧紧盯着封烨。
随着仪式的开始,封烨也被押到了九步崖边,士兵将他押到此处便退了后去,他们并不担心封烨会逃跑,虽然他手脚都没有戴着镣铐,但肩胛骨被铁钩穿透,任何稍大一点的动作都做不了,因为动作间会扯动伤口,带动直抵神经的疼痛。
剧痛之下,逃跑更是妄想了。
封烨也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哪怕那些蛇群蠕动的声响已经清晰可闻,几乎能感觉到蛇信吐出时的腥气。
像是一根石柱,他站在崖边,一动不动。耳边听着鬼面祭司念诵的那些听不懂的古奥的咒语,眼睛则看着下方的人群。
下方的人数比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多,大概整个皇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或老或少,或贵或贱。
人们挤在一起,人头攒动,封烨在上方俯视着看,感觉像是看一团挤在一起的蚂蚁,黑压压的一片。
他看到了西羌人,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外族人。
封烨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人,他叫的出来名字的人,有巴图,阿木尔,韩蒙...吴毅也赫然在列。
他真的如那个声音所说,拿着鞭子,对着那些西羌的士兵堆满谄媚的笑意,扭过头来就对着曾经的同族们挥鞭呵斥。
前后反差的像是滑稽的小丑。
封烨却笑不出来,自三天前,他面上就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能笑别人吗?
是别人笑他才对。
笑他这个不自量力的蝼蚁,笑他这个一败涂地的失败者。
多好笑啊,他做了那么多布置,想了那么多排兵布阵的方法,为了鼓动这群人,让他们生出反抗西羌的勇气,他一个人扛下了对抗无头鬼的大梁,结果呢?
他就是个笑话。封烨心想。
自暴自弃似的,封烨扫视人们的眼睛,想要在他们眼中看到嘲笑,对他眼下结局的嘲笑。
可他一个个看过去,却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这些人眼中有嘲笑吗?
没有。
那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他们都活着,胸膛还起伏着,脉搏还跳动着,可他们眼里什么都没有。嘲笑没有,勇气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也没有。
一切活人眼中闪动的光彩,他们都没有。
硬要说这些眼睛里有什么,倒也确实有一样东西。
麻木。
尸体般冰冷的麻木。
冰冷到辨不出他们跟死人的区别。
他们对未来没有任何期望,只知道埋着头,顺从的,听话的,活着一天是一天,哪怕作为低贱的奴隶,哪怕命如草芥。
“咚!”鼓声又响。
鬼面祭司的吟诵也告了一个段落,他双手高举,对着城中那巨大的蛇神石柱遥遥的一拜。
他向蛇神献礼,这一步是祭神仪式高潮的前奏,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将封烨推下九步崖的时候了。
“封烨,时候要到了。”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又出现了,他为封烨奏响了最后的倒计时。
封烨并不理他,死亡将近,他却没有多少的恐惧。
他依然看着下方,看着那些麻木的眸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样眼睛很眼熟。
不是因为他认识这些人,而是因为...他似乎在某些地方也见过这些冰冷麻木的眼睛。
如出一辙的冰冷,如出一辙的麻木。
但是到底是哪里呢...
封烨突然有些迷茫,他没有之前的记忆,但他之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才对,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冰冷麻木的眼睛呢?
突然有个影子从他眼前掠过,或许也没有影子,仅仅是他的幻觉。
他好像看到了一只飞蛾,又好像没有看到。
他用力的眨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前却换了副天地。
他看到人,很多很多人,就像今日九步崖下的人一样多,但这里又不是九步崖,甚至连西羌都不是。
不需要任何人告知,单从周围人的服饰和建筑上就可以判断。
但这里虽然不是西羌,却又与西羌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似,依然是他独自站在台上,封烨往上看了一眼,头顶悬着套脖的绳索,这是绞刑架。
而台下,封烨扫视过去,又看到了那些眼睛,跟西羌的那些奴隶们如此相似的眼睛。
不,不是相似,根本是一模一样。
封烨有些怔愣,在他怔愣的功夫,眼中的世界像是燃烧的画卷,在他眼前焚烧殆尽,焚烧殆尽后,世界再一次换了模样。
他又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国度,这里的人也穿着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衣裳。
但不同中却也有相同,那就是他依然站在台上,满眼麻木的人站在台下。
这次是斩首台。封烨看着头顶的铡刀心想。
没过多久,世界再次开始焚烧,焚烧后也如之前一样,露出了下一重世界。
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封烨却看到一幅幅异国的画卷在他眼前焚毁,一幅又一幅,相同,又不尽相同。
国家在变,场地在变,人群的服饰在变,却唯独某些东西没变。
他们的眼神没变,封烨的结局也没变。
他有时在绞刑架下,有时在斩首台上,有时又在万军包围的孤崖边。
种种种种,数之不尽。
他却永远都只有一种结局,唯一的结局。
像是无法打破的魔咒,也像是无法跳出的轮回。
这些片段式的场景荒诞又短暂,像是黄粱一梦。
但封烨知道这些不是梦,好似上锁的匣子被撬开了一点边角,尘封的记忆也泄露了些许,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荒诞的场面,都是他曾经所经历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至于他为何会经历这些,为何会陷入这样噩梦般的轮回...
封烨想要知道,却无从弄清答案。
他内心突然升起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急切,连带着摧毁一切的破坏欲,他不想再一遍遍的回忆这些记忆,他想要弄清楚,如何跳出这个轮回。
血液在沸腾,那些外来的力量响应他的心情变化,在体内奔涌。
就当他准备毁掉眼前的一切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从眼前掠过的影子。
并不是现实,而是又一重回忆。
不过这次的回忆距离很近,就发生在一周前,他遇到那只飞蛾的那天。
飞蛾停在他指尖,两边的羽翼颤动着,像是有话想对他说却无法宣之于口。于是,它便用行动来倾述。
封烨眼见着,眼前的这只飞蛾如他记忆中一样的,撞上了那行将熄灭的火把。
火焰蹿高,飞蛾的残躯在烈火中燃尽。
飞蛾扑火,这就是自不量力的结局。
就像封烨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样。
飞蛾扑火,自不量力...这就是那只飞蛾想要告诉自己的吗?
火焰愈烧愈烈,明亮的火光驱退了周围的寒夜,也驱散了些许封烨眼中的阴霾。
他突然怔住了。
不,不是的。
像是醒醐灌顶,又像是如梦初醒,他突然懂了。
“咚咚咚!”耳边的鼓声愈来愈急促,仪式的高潮时刻也愈来愈近。
封烨睁开了眼,眼中又变成了熟悉的九步崖,和熟悉的人群,他至始至终都站在崖边,未曾离开半步,刚刚他所见的一切都像是虚幻的梦境。
而现在,梦醒了。
真正的醒了。
“呵呵。”和着鼓点,那不辨来处的声音忍不住发出了低笑,他计划将成的,带着无可抑制的得意的低笑。
“我突然懂了。”封烨却冷不丁的开口。
笑声一滞。
他独自站在九步崖边,周围并没有其余任何人,他是对着这道来历不明的声音在说话。
也是第一次主动的跟对方说话。
这反常的表现让那道声音的主人不由提起了警惕,不明白封烨突然转变的原因。
封烨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懂了我为什么会失败。无论我做怎样的努力,怎样的谋划,总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
他看着下方的人群,看着那些毫无神采,傀儡般的眼睛。
他轻声道:“因为这里是无烬视界,这里是...没有光的。”
死寂。
万籁无声的死寂。
鼓点已经敲到了最后一声,只要最后一锤落下,就是封烨走上九步崖的时候。
但这急促的鼓点却突兀的止住了,连带着那人群处传来的嘈杂声一起。
世界像是按了静止键,又像是定格的画面,世界中的人,台上台下,无论原本在做什么,现在都一动不动。
那道声音也没有说话,似乎是因为被封烨一语道破了真相,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封烨却不管对方的震惊,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鼓点声未起,身后也没有逼着他前进的长矛,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主动走上了九步崖。
并且,在迈出这第一步的同时,他回答了一个问题。
“我后悔过。”
他并不停留,一步踏出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步。
以及第二个回答。
“我确实失望透顶。”
第三步、第四步。
“我也憎恨过。”
“我也愤怒过。”
第五步。
“但我不会再逃跑了。”
他一步接一步,一个回答接一个。
但他走的其实并不怎么快,就是正常人的步速,但对于以往那些曾经被逼着走过九步崖的人来说,他走的却也是常人无法匹及的快了。
毕竟旁人是千个不甘,万个不愿,被逼无奈才走上这九步崖的,但他却全然不同,他是主动走上来的。
第五步之后,是第六第七步...
“我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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