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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方面,郭守堂还真不是故意要冤枉曲长负,而是他在一开始确实并未注意。

经由曲长负和靖千江一说,他忍不住将那张字条拿过来,再次打量,发现还真是这样。

“所以说,这……”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后面的话有些伤颜面,让他不太想说下去。

薛广接口道:“璟王殿下和曲御史的意思,是说这字条上面的字是有人照着曲御史的字描下来的?”

他也反应过来了:“所以这确然便是曲御史的笔迹,但因为临摹的时候需要在不同地方找到合适的字,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靖千江道:“薛尚书真是头脑清醒,为官公正。”

郭守堂:“……”

靖千江将字条朝着他一扔,那张轻飘飘的字条灌了他的内力,便如同有分量一般,飞进了郭守堂的怀里。

“别的本王不确定,但是‘知、路、愿、定、由……’等字,本王大致都能辨认出是从曲御史哪本书的批注当中临摹出来的,我说出处,你们去查罢。”

曲长负有个习惯,就是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在旁边的留白处做批注,兴之所至,什么都写,靖千江跟他共处了这么多年,自然十分了解。

他以前就很喜欢看曲长负的旧书,读着那些批注,仿佛人也正坐在自己面前闲谈笑语,曲长负去世之后,更是卷不离手,几乎字字句句都烙在心间。

这一世他到了相府,也同样按照老/习/惯借了曲长负的不少书来看,有的字形都牢牢记在脑海中了。

靖千江方才说自己是“书法大家”,固然是故意在怼郭守堂,但要说他是辨认曲长负书法的大家,倒绝对是名副其实的。

这个时候靖千江把字的来源说了出来,怕是连曲长负自己都记不得这些,旁人听来更加讶异,但按照他说的一查,还真就对上了。

曲长负淡淡地道:“真是不好意思,让诸位看笑话了,这是曲家出了内贼啊。”

他说话的时候,看的人是曲萧。

薛广刚才还觉得,曲长负这个年轻人心怀凌云又机敏多才,日后的前途本应不可限量,唯独遗憾的就是性情过于尖锐,不符合儒家之道,怕是还有的磨练。

但案子查到这里,又听曲长负话里有话,他不由地就意识到,曲长负方才会是那个反应,怕是早就看出了字条有问题。

甚至他在怀疑,这一切都跟他的亲生父亲曲萧有关。

——看来即便是这曲家人丁不旺,中间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况啊。

老大人的心中感叹不已,说道:“看来此事另有蹊跷,还需进一步好好调查,方才是我们误会曲大人了,实在惭愧。”

曲长负道:“薛大人不过履行分内职责,下官理当配合,请您勿要自责。”

他顿了顿,道:“不过郭大人方才那番指责……不向我道歉吗?”

郭守堂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又不得不低头,拱了拱手,硬邦邦地说道:“曲御史,对不住。”

曲长负笑了笑,道:“不大诚心,那还是算了吧。”

郭守堂:“……”

什么叫算了吧,他都已经道完歉了!

曲长负又看了曲萧一眼,曲萧避开儿子的目光,淡淡道:“怎么,为父也应该同你道歉吗?”

“儿子不敢。”曲长负一低头,缓缓地说,“所谓‘子不言父过’,无论父亲怎么做,怎么对我,我都理应承受。”

事情至此,虽然有很多疑点未明,下面的讯问也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既然对曲长负的字迹如此熟悉,字条的伪造者应该就出自曲家,相府还得被再排查一遍,其余人则都暂时离开了刑部。

一出大门,曲长负和曲萧就各自背对着对方,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曲长负没坐马车,冲着马夫随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跟过来,便独自沿路向着河堤那一头走去。

今日寒风飒飒,阳光却极好,天气晴朗的像是一方碧玺,河岸边高树积雪,如同琼枝烟萝。

靖千江在后面跟了他一会,忽拉住了曲长负一只手腕。

曲长负停步道:“刑部里面空气不好,我要散散心,想一起的话,就别老是落后半步跟着。身后有脚步声,让我总有种会被人刺杀的感觉。”

他停一停,又看了靖千江一眼:“安慰的话也不必说,这点事倒是没必要。”

靖千江失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这不许那不许了。”

曲长负抬起手来,接住一片在风中飘落的雪花,漫不经心地说:“不错,我这里一向规矩很多。”

靖千江听了他的话,反倒笑了笑,上前一步,直接展开手臂,拥住了曲长负的肩头。

他将手覆在曲长负削瘦的脊背上,重重地抱了他一下就松开了,说道:“但是你没说不让我抱,我抱抱你,总行罢?”

曲长负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负手静立片刻,而后说道:“其实我今天是应该谢谢你的,你说了那些话,教我的心情还不错。”

靖千江觉得曲长负很像以前宫里不知道哪位后妃养过的一只小白猫。

平时高傲冷淡,还有点懒洋洋的,哪怕是拿着再好吃的东西上去逗弄,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不高兴的时候还会上来给人两爪子。

但是如果顺对了毛,你就会发现,这小东西其实是软而温暖的,浑身上下毛绒绒,摸上去一点也不扎手,简直要让人心都化了。

他轻叹了一声,问道:“你跟曲相一直是这么相处的吗?”

他其实不过是想为后面的话题开一个头,自己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没想到曲长负却道:“不是啊。”

靖千江一怔:“嗯?”

曲长负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只不过是稍稍比同龄的孩子体弱,但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沉疴不起,爹娘对我精心照料,是他们一起将我带大的。”

他沿着河堤踱了几步,下面的冰面在阳光下晶莹的耀眼。

“到现在应该算是两辈子过去了,但我还能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情。娘怕我受伤,不许我骑马,爹却悄悄抱着我纵马奔驰,我们被风呛住,又一起大笑。他还将我扛在肩头看庙会,笑着说‘爹把你举得高高的,往后才能长成大个子’……”

曲长负眺望着河面:“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公务越来越繁忙,回府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又逐渐卧床不起,便……咳咳……便疏远了。”

靖千江见曲长负咳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曲长负摆手道:“没事。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过,他是不是见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逐渐长成了一个废人,觉得丢人失望,才会如此。所以我读书习武,样样也不愿意落下。直到那年在乱军中被他丢下,我才意识到,这一段父子情分,终究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靖千江想说什么,曲长负却话锋一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世间种种,不过悬崖撒手,转瞬成空罢了。不好的事情,确实叫人遗憾,但是也不能总在心里揣着,让它变成伤疤与弱点。”

“时至今日,曲丞相会影响我的心情,但也仅仅是让我觉得一时不快而已。”

曲长负回头,瞧着靖千江说:“人啊,总是厌恶不快,期待快意,所以我今天才要谢你。”

能从曲长负口中听到这样的肺腑之言,可实在是太难得、太宝贵了,但仔细想想,其实他说话又一向坦然,爱憎分明。

靖千江心头一跳,过了会才说:“那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只能依靠别人对他的描述来想象,因为他的身份和功勋在那里摆着,所以每个人都将他说的很好。”

曲长负道:“既然被人交口称赞,那便不会只是因为功勋或者身份。”

靖千江道:“或许吧,但我一直想亲眼见一见他,因为没有,就不会有痛苦,但曾经那些值得珍惜的幸福时光,也毕生都难以体会到了。就像……你。”

曲长负挑了挑眉,靖千江微笑道:“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明明待我一点也不好。其实如果不认识你,我可能真会少了许多痛苦,但是如果不认识你,我这一生,怕是也体会不到多少欢欣。”

“即使再来十次、百次、千次,即使痛苦里只有一丝的幸福,我也想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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