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直面的情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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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牛神安比诺什的庞大躯体下,黑龙夜祸就像只停在一头几百磅野牛背上的小鸟儿一般渺小。公牛神正如阿尔瓦所说的那样，巨大宛如山峰。

公牛神长着野牛的脑袋和下半身,它有力的臂膀却像是一名肌肉横生的壮汉。又小又圆的眼睛,镶嵌在毛发丛生的长脸，迸射出恶毒的黄光。

“向右！”阿尔瓦高举法杖，声音庄重而又威严。他右手用力在法杖顶端的珠宝摩擦几次，从里面拉出一条噼啪作响的紫色闪电。

星界法师伸长手臂，将闪电用力挥出。电流法杖引入他的手心,又自手心巨蛇般蹿了出去。奔袭不过二三十码，就变得比法师本人的腰还要粗壮。

粗大的闪电正对上公牛神眼睛里发出来的黄光。两条充满能量与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发出的闪光,强烈得无亚于在天空中出现新的太阳。阿尔瓦直视那几乎可以灼伤人眼的光芒，毫不畏惧强光为他眼睛带来的刺痛。

能量闪电被公牛神的眼棱光线从中间击破，好像竹子般破裂开来。原本凝结成一股的闪电，碎裂成无数条,相互倾轧纠缠,好像散开粗绳,被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捻开。

阿尔瓦眨了眨眼,高举的胳膊抑制不住发抖，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落下。那条闪电,随着施术者身体的摇晃幅度，在空中来回晃荡,好似一下秒就会砰然断裂。

“站稳。”突然被拥入温暖宽大的怀抱,阿尔瓦身体震颤,仰脖子看提摩西的眼神又惊又喜。提摩西将他笼在怀中，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暗影行者冰冷凛冽的气息，夹杂了高空的寒风，罩住怀中的法师，“你可以靠过来一些……”

怀中人地下脑袋，提摩西只要垂下眼，就可以清楚看见在他眼前那漂亮的发旋。阿尔瓦靠得很近，后背贴在他前胸，满心依赖无需言语，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全部传达。

温热，柔软的身体，带着香味的发丝。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都在告诉提摩西——这不是他的梦境。不是他们在梦魇之王的幻境当中，看见的那些三色堇。美丽却虚幻的花儿，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目前这一刻的体温。

哪怕他们还身处险境，但阿尔瓦身上传达过来的信任与依赖，还有他温热的身体。都让提摩西认为，当初想要抛下阿尔瓦的决定是一个错误。而这只不依不饶的小猫，凭借惊人的执着，再度找到自己。

直白地说出来那句话——我爱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提摩西说过，他只能闭口缄言，以沉默来掩饰自己，并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短板。

暗影行者提摩西·崔德威，本来就缺乏情感。

“如果……”提摩西抓紧阿尔瓦的手腕，他们现在还站在同一战线，只要这种情况还多持续一天，他就不用去分心思考别的问题，“你需要我的力量，需要我的支持，都可以从我这里拿走。”

“大人，为什么说得我好像在利用你呢？”阿尔瓦低声轻笑，双手如同鹰爪般有力地张开，“大人，我不否认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力量。但我不希望你那样想。”

“为什么？”提摩西抓住他的手腕，帮他保持抬手的姿势，语调冷漠得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在害怕什么？阿尔瓦。”

“怕你讨厌我。”阿尔瓦回答得飞快，思考没有进过头脑考虑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可以忍受很多事情——圣痕灼烧皮肤的痛楚，被关在高塔里的寂寞，没名没分，被人看成小学徒的低下身份。但只要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你，再度和相遇，我都可以忍耐。”

“只是为了见到我？”提摩西说，“阿尔瓦，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再如此卑微。”

“卑微？不……不，大人！”阿尔瓦摇摇头，似乎生出无穷力量，“这是虔诚！大人，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几个月之前，你还对我说——我只是一个洞。”

提摩西抬眼望去，破裂的闪电被某种不可言状的强大力量，再度被凝结成一股，差一点就要集中黑龙的眼棱光线，再度被推了回去。“你确实是一个洞。”他磨蹭后槽牙，恶狠狠说出来的话，却并没有带上多少恶意，“长久以来都是……”

怀中人以沉默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对抗与不满。他撇着嘴，身体与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电流通过他的指关节，滋滋作响。细微闪电自提摩西与阿尔瓦的胳膊上拱出来，好似被他们赋予了生命的新物种。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叫嚣着冲入对抗公牛神眼棱的洪流。

现在虽说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可提摩西内心却有数千吨难以言喻的情感，都被堵在了胸口。对于见多识广的暗影行者来说，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好像胸口被石块给压住，非要搬开它们，才能够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

“你一直，都是一个洞。”提摩西说，“自从你离开那天起，就已经是……”

“我感到很抱歉，大人。”阿尔瓦又颤了一下，声音轻柔而又哀伤，“我不想被抓住，我当时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现在要回忆起来，却依然无法让两人做到淡然一笑的程度。

那时候阿尔瓦才十二岁，偷偷从月神路西恩的监护之下逃了出来。还不到十六岁的提摩西，遇见了十二岁的阿尔瓦。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是命运将他们再次推在一起的时间。

提摩西救了被流氓骚扰的阿尔瓦，却差点搞砸了耶梦伽罗的行动。他和自己的组织走散了，只得与阿尔瓦同行，前往刺客们行动的目的地。在路上，阿尔瓦给提摩西带来的安心感与归属感，并不比现在少。

那是一种陌生而又舒适的体验，在两名年轻人心中都深深扎根。多年之后，提摩西住在贝肖格街，与阿尔瓦住在一起，才让这种体验再度升级。

“阿尔瓦，我，不是那个意思。”提摩西动了动嘴唇，略显艰难地开口，“要承认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很难……你……”

黑龙平稳飞行，气流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公牛神的咆哮与黑龙的龙焰，此刻都变得如此虚幻。提摩西眼前有些模糊，并不全部都是由直视强光造成。

“抱歉，大人。”阿尔瓦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哀伤，几乎都哽咽了起来，“现在能不说这个吗？我们可以专心引导魔法吗？”

十二岁的阿尔瓦想要逃走，却被圣骑士给抓住。年轻单纯的男孩不是老道狡猾男人的对手，阿尔瓦被捕之后，不过几句话，圣骑士们就从他的嘴里掏出来有用的信息。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提摩西完全不想再度回想起来。他闭了闭眼，没有说话。阿尔瓦已经足够自责，提摩西也选择了原谅。

可是，即使是还原了无数事实，也依旧还有阿尔瓦一直都不知道的事情。

“阿尔瓦，”提摩西说，“自从你那天走之后，我心里，就被挖出一个洞。好像缺了一块，那种感觉，十分奇怪。我明明没有受伤，却总是感觉不好受。”

提摩西用力抓紧阿尔瓦的胳膊，垂下头沉默许久。周围的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起来，让他更加用力地抓紧阿尔瓦，仿佛只有怀中拥抱的人，才是世间唯一的真实。

“你就是那个洞，我的灵魂里，呼呼灌入冷风。”提摩西贴紧阿尔瓦的脸，刚刚冒出的胡茬在他脸颊上恶狠狠地磨蹭，“很奇怪对吗？北地人应该不会畏惧严寒，我却冷得在北方根本待不下去。”

“这就是大人到加圣斯通城的原因吗？”阿尔瓦嘴角止不住上扬，眼中星光与泪光一起闪烁，“抱歉，大人，是我误会了你。大人，我们能不能找个机会好好聊聊？”

“不，我不想聊！”只不过是一瞬间，提摩西又恢复了冰冷与坚硬，仿佛刚刚暴露出脆弱的那个男人，根本只是一个幻像。

他依旧沉默冷硬，顽固得好像北地长夜中的石头。即使是严寒冻裂，也不会让他轻易屈服。任何今天困难与残酷的环境，都无法改变他坚硬的内心。

除了……

从石头的缝隙里，冒出来的顽强嫩芽。

柔软的，小小的绿色植物，缠绕住他的心。石头用自己顽强坚硬的躯体，庇护嫩芽一吋一吋长大。它撑开坚硬顽石的缝隙，终将在长夜已尽，黎明破晓之时，伸出无比清心亮眼的嫩芽，与顽石一起送走漫长寒冬，迎来温暖的春日以及短暂的夏日。

或许，那小小的绿色植物，还能够开出无比绚烂的花朵。就好像是在加圣斯通城的仲夏火焰节里，绽放在港口的烟花。

就像是，阿尔瓦与提摩西一同观看的盛大焰火表演，就在今年的仲夏火焰节里。

现在，凋零的花朵，准备结出果实，即将到来的迎接丰硕秋日。

石头和小小的绿色植物，融合成了一体。虽说，石头并不想要承认，那能够开出烟花的植物，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大人，我不说——如你所愿。”阿尔瓦再度表现出来的强硬，让他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是一名恃宠而骄的小情人，“至少我现在不要。大人，等这次的事情结束，我是说——等我们阻击亚特兰蒂斯结束，我会让朱诺斯城稍作休整，那段时间，我会抽出来与大人独处。那时候，我们谈谈，可以吗？”

“我不想谈。”提摩西生硬地回答，“忘了我刚刚说的那些，你不是要专心引导魔法吗？别分心。”

“这个魔法如你所见，大人。”阿尔瓦口气一转，变得带有几分撒娇意味，“有大人在帮我，我已经很好地在引导它了！我们抽时间谈谈吧，只要大人的事情，我都很有兴趣知道。而且……我还想要填补你心中的空洞，温暖你，让你不再冷。”

“……够了。这不是你应该关注的问题。”提摩西冷冷地说，“阿尔瓦，这个话题我们到此为止。”

“就算是让我弥补，我也想要去做！崔德威大人……”阿尔瓦娇声轻唤的同时，后背轻轻在提摩西怀中小猫一样蹭来蹭去，“而且，大人不是说过——在北地，每年冬天开始雪之后，人们就会与最信任的人互相拥抱，用身体来互相温暖。严寒会夺走生命，人们只能用体温来感受彼此，体会活着的感觉。”

“我是说过，”提摩西的态度依旧冷硬，“那又如何？”

“我想要和大人在一起，我想要温暖你。”阿尔瓦虔诚而又认真，双眼直视闪电洪流，话却是对提摩西说的，“用我的身体，我的温度，我不想让你再感觉冷。”

“你要那么做吗？”提摩西平静得近乎于冷淡，不管语言还是表情，都是如此。

“我想要这样做的，我在尽力，不是吗？”阿尔瓦撇了撇嘴唇，显得有点生气，“就算是因为我以前从未有过这些训练，从而做得不够好，大人还可以教导我啊！就像是……”他低声嘟哝着，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难得染上色彩，“在朱诺斯城……那样……”

“我会教导你的，小东西。”提摩西说，“各方面都是。你认为我会这样轻易放过你，那你太天真了。如果你能够做到让我满意的程度，表现出一名好学生应该有的谦逊，我会考虑抽空和你谈谈。”他停顿片刻，低下头在阿尔瓦耳边低语，“我来解决你的疑惑，以及满足你那该死的好奇心。”

“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原因，”温热的气息弄得阿尔瓦耳朵发痒，他敏感地缩了缩脖子，嘴里带上些许颤音，“大人，感谢你的仁慈和怜爱，以及你的宽宏大量。”

“我还没宽恕你，阿尔瓦。”提摩西说，“现在还没有。”

“那我现在不奢求。”阿尔瓦集中精神，对抗公牛神眼棱的闪电骤然加粗变大，“等到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在登上通天塔之前……！”

闪电吞噬了公牛神的眼棱，巨大的声响也吞噬了阿尔瓦最后几个词。

提摩西不知道阿尔瓦最后说了一些什么，但是无论他说什么，现在似乎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眼棱缩到距离公牛神那颗毛脑袋还有几十码的时候，强大的能量逆流几乎让提摩西站立不稳。

凭借从提摩西身体里，以及自己身体里抽出的能量，阿尔瓦将闪电的攻击力增强到最大。粗壮的魔法电流击中公牛神眼睛，让它怪物一样的庞大身躯剧烈颤抖，发疯地捂住自己的脸疯狂嚎叫。

公牛神的惨叫声，传达到几千里之外的斯刚第王国，被震慑的，不仅仅是它的教徒。

“乌姆恩耶吞穆比萨斯！！！”阿尔瓦厉声高喊，法杖在他手中挽出一朵花儿来，底部的尖端狠狠戳刺黑龙的背部，“还在等什么？”

黑龙隆隆咆哮，喷出一口烈焰。它吃痛地仰着脖子甩了甩脑袋，飞行的速度加快了不少。狂风吹动阿尔瓦身上的衣袍，却无法撼动他本人些许。

“靠近它！”阿尔瓦喊道，“我们要降落了！”

巨大的黑龙如同一只灰雀般灵活，公牛神已经失去了视力，但并不表示它现在可以轻易被打败。它捏紧拳头，朝着黑龙和黑龙悲伤的乘客挥来，强烈的气旋甚至改变了风向，吸引起来他们一千多呎下的海水，形成水龙卷向着黑龙迎面痛击！

黑龙身形一偏，轻巧地躲过水龙卷。

“不要再拿那东西刺我！”乌姆恩耶吞穆比萨斯愤怒吼叫，喷出一口烈焰，正中公牛神再度向着他们挥过来的拳头，“你们这些讨厌的小跳蚤！”

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烧焦的臭味。

公牛神的拳头着了火。

烁金龙焰的温度，不是亚特兰蒂斯的火焰可以比拟的。它是带有魔法力量的火焰，比火焰熔岩温度高出数倍。即使是生活在亚特兰蒂斯的公牛神，也无法不被烁金龙焰所灼伤。

“别把我当成马！”乌姆恩耶吞穆比萨斯旋转身体，趁着公牛神捂住拳头灭火的时间，围绕它硕大的牛角飞行，“都给我滚下去！我得返航了！别指望我再来接你们！”

阿尔瓦抓住提摩西的手，以坚定的眼神凝视他的主人。“大人，我们跳吧！”说完，他一手握住从袖子里抽出来的法杖，另一手抓住提摩西的手，与提摩西十指紧扣，“请抓紧我！”

至少有一百多呎高的公牛角，并不是适合降落的地点。坚硬光滑的角质，坡度抖得厉害。比起来落在公牛的角上，提摩西更加愿意在他近乎于垂直矗立在脑袋上的耳朵降落。

可阿尔瓦不这么想，他们不需要从公牛神的耳朵或者是角上滑下去，摩擦得皮开肉绽，衣服破破烂烂。

法师们有更加优雅的降落方法，比如说，举着一朵硕大的蒲公英。

阿尔瓦现在就是这样做的，他一手抓住提摩西，另一手抓着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根部——他法杖变成的蒲公英。提摩西没有看见阿尔瓦施法或者念咒，事实上，从阿尔瓦跳下黑龙背之后，他的手里就多了这么一朵蒲公英。

几乎就是在瞬间，提摩西还在思考他们应该如何降落，在寻找降落点时，阿尔瓦就展开了他的蒲公英魔法。他们如同传说中，生活在格兰蒂亚，只有一吋大小的萤火精灵般，抓住花朵降落，降落的地点却不是迷幻森林，而是在公牛神臭烘烘毛茸茸的脑袋上。

蒲公英随风飘荡，每向下落一些，就飘走一些白色的绒毛。阿尔瓦与提摩西轻飘飘落在公牛神毛发丛生的脑袋，嫩绿色的蒲公英茎秆随着魔法粒子的飘散，又变回阿尔瓦手中的木质法杖，甚至法杖头部那颗硕大的绿色宝石都还维持原样，紧紧地镶嵌在根须之中。